深渊中的星(55)
继父的暴力逐渐用到身为继女的我身上。其实这也很自然,他会拿回家晚了或从学校早退这类小小的理由打我。他的手法越来越激进,有一天继父喝醉酒,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虽然没撞到要害,没有太严重的伤势,但就在这个时候,母亲终于勃然大怒,翌日暗示继父说想要离婚。
对,就只是暗示。母亲提防丈夫的怒气,特意不说出“离婚”两字,就只说:“要是你再继续这样对待我和苏禾,我说不定也会动用相当的手段。”但她没能说下去,因为继父抓起眼前的玻璃杯就往窗户砸了过去。
当时我在房间里看参考书,听到玻璃窗破碎的声响而停下笔,挣扎该不该去客厅看看情形。紧接着,房门就被人用力打开,继父冲了进来。我差点发出尖叫,但我认为那个时候我应该不要忍住,而要大声尖叫出来。这样一来,说不定附近的邻居就会赶来……这当然是玩笑话。
母亲跟着过来,哭着求继父说:“请你住手,这不关她的事吧。”但他仍对我照打不误。我从椅子上滚下去,头部侧面重重撞到书桌。即使如此,我也只觉得:“连书也不让我好好念吗?真讨厌。”毕竟每天都看到家人被打,再不然就是自己被打,就算不想习惯也会习惯。
等到继父两拳、三拳、四拳、五拳这样打下来,我心中开始渗出了恐惧。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验。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个男人该不会不知道所谓的分寸?
眼泪立刻夺眶而出,身体开始颤抖。说不定在这时,我就已经预测到几个月后的悲剧,所以才绝望地流下眼泪。母亲好几次紧紧抓着继父的手不放,但力气差距太大,母亲三两下就被摔出去。继父说:“你搞清楚,都是你不好。我也不是爱做这种事,是你讲出这种看不起人的话,我才会搞得非得连她都打不可。全都是你不好……”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隐约懂得他为什么不打愤怒矛头所指的母亲,反而特意要打我,因为这么做比直接打母亲更有效。
我持续被打了将近两小时。他的图谋奏效,此后母亲不再提离婚一事。继父就此食髓知味,想要让我听话时就打母亲,想要让母亲听话时就打我。
对我来说唯一的救赎,就是和月昂同学之间的信件来往。如果要说我人生中有什么值得夸奖的表现,那就是向月昂同学提议当笔友这件事。国小六年级的秋天,从级任导师告诉我他要转学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寻找机会,然而胆小的我迟迟踏不出这一步,结果一直等到他最后一天上学的日子,我才成功提出想跟他当笔友的建议。
要不是一个时候我卯足勇气跟他说话,我和月昂同学就不会互相通信。缺乏人生意义的我,也诤会在十三岁豫十四岁时就死了。真想夸奖当时的我。
坦白说,我所谓的“当笔友”,和一般人想象的情形有点不一样。我并不是把害怕继父、继姊身学校那些人饱日子写在信上,要月昂同学安慰我。刚开始通信的几个月,我的确照实苍了身边琐事,但自从继父出现、生活变了样以后,我就净写些谎言。
我并不是不想在信上发牢骚、说丧气话,让月昂同学安慰我。但我一直害怕我变了,会导致他也跟着改变。如果我把现状的辛酸原原本本写在信上,相信以后月昂同学就会因为顾虑我,小心翼翼地选择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不再提起身边发生的好事。然后我们的信冷往返,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一种像是以书信形式进行的心理谘商。
我不要这样,所以我扔造出一个虚构的“日隅苏禾”。像是我父亲死去、母亲的再婚对象是个镙透的人、在学校遭受严重的霸凌,这些事情我绝口不提。那些事情是“苏禾苏禾”负责的,不关“日隅苏禾”的事。“日隅苏禾”是个尽管平凡,却过着充实的日子,又懂得细细品味这种幸福的少女。
化身为她来写信是件开心的事。一旦拿起笔,大概写到第二行,我就能够化身为“日隅苏禾”。为了替谎言曰赋予真实性而堆积起细节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我开始陷入一种像是同时活着两人份人生的错觉。
讽剌的是,这种虚构所具备的真实性,很快就超越了现实的真实性。要是我分别以“日隅苏禾”和“苏禾苏禾”的立场各写一封信,问不知事情原委的人说哪一封才是写了真实生活的信,相信十个人里有九个人都会指向“日隅苏禾”的信。我的虚构就是设计得如此精心,我的现实则是过得如此马虎。每天就只过着受人凌虐的日子,要是多少有些变化,还比较像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