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宫令(270)
她心情愈发郁结。那时她被迫离开临安,至今不得归去,也不知母亲怎样了。每每想起母亲,她只好安慰自己,那夜所见的母亲容颜如旧,神采不减,衣饰精致,看起来似乎得到了善待,应无性命之忧,自己也只能如她所说,好好活下去,日后设法回临安,才有与她相见的一天。
赵皑见她神思恍惚,泫然欲滴,关切地唤她一声,蒖蒖才如梦初醒,尽量睁大眼睛,吩咐胡姬道:“别弹琵琶了,另唱支曲吧。”
胡姬答应,低声商议一下,然后箫声再起,适才弹琵琶的女子曼声唱道:“阑边不见蘘蘘叶,砌下惟翻艳艳丛。细视欲将何物比,晓霞初叠赤城宫。”
蒖蒖问唱的是什么,胡姬道:“这是鹿鸣楼乐师新教我们的曲子,说是薛涛写的绝句《金灯花》。适才我们在后院练习,见院内花圃中金灯花开得正好,便准备唱这曲了。”
卫清浔听后便启步走到朝向后院的窗边,向花圃望去,果然见正中最大那一块开满了金灯花,没有叶子,一朵朵红艳艳地盛开着,花瓣如舞动的焰火,连成一片又绮错似锦,在周围萧瑟秋景中显得尤其炫目。
蒖蒖此刻也缓步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观赏那花。卫清浔略一沉吟,问蒖蒖:“这花是何时种的?往年秋分前后我都没来湛乐楼,倒一直未曾留意到。”
蒖蒖道:“花是这院落的主人种的,我又见它开得好,便保留至今。”见卫清浔没有笑容,不似赞赏,遂问,“怎么?有何不妥?”
卫清浔道:“这花性喜阴暗潮湿之地,常开在古木森森的林中,幽深的洞穴口,或者……坟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鬼灯檠’,所以很多人不喜欢,认为不吉利。来湛乐楼用膳的客人没提过?”
蒖蒖一怔,摇了摇头,再看那片血红的花儿,忽然觉得那姿态多了几分妖冶诡异之感。
“大概这花儿花期短,这里见过的人不算多,就算有人知道,出于礼貌,也没有提。”卫清浔道。
蒖蒖沉默一下,又问她:“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开酒楼就不要保留这不吉利的花,最好把它铲除了?”
卫清浔微笑道:“那倒也未必。因为金灯花生长之地不佳,国人不喜欢,但有位日本来的高僧曾对我说,他们觉得金灯花很美,这花很可能就是佛经中提到的四大天花之一,曼殊沙华。所以吉不吉利关键在看花的人怎么想,这湛乐楼你仍可做主,你若觉不在意,大可留下它。”
曼殊沙华!蒖蒖又暗暗一惊,旋即想起了当年张云峤在《妙法莲华经》上着重标出的那几个字。
她举目注视那片金灯花,越看越觉得红得刺目,琢磨着卫清浔的话,渐觉不寒而栗,心跳无端紊乱起来。
这时赵皑忽然问卫清浔:“卫楼主很喜欢花木?似乎很有研究。”
“是我母亲喜欢莳花弄草。”卫清浔道,“她独处深院,平时没什么事做,便天天伺弄名花异卉。我小时候长伴她身侧,看得多了,自然也略知一二。”
赵皑又道:“令慈与你一定母女情深。爱养花的人多半很温柔,想必是不会向你逼婚的了。”
“我想被她逼婚也没机会了。”卫清浔眸光一暗,“她已去世好几年了。”
赵皑忙就出言不慎向她表示歉意,卫清浔略一笑,道“无妨”,少顷,向他和蒖蒖讲述了关于她母亲的事:“她生了我大哥和我之后,我父亲便纳了妾,冷落了她。她开始寄情于花木,不惜花费重金求一名花,日子便被儿女和花木填满了。后来大哥不服父亲的管教,跑到宁国府来开酒楼,父亲大发雷霆,差点要与大哥断绝亲缘关系,从此更偏爱妾生的弟弟。母亲很难过,经常对着我流泪,怨我不是儿子,不能代替哥哥讨父亲欢心……她不知听谁唆摆,认为只有再生出个听话乖巧的嫡子才能改变被妾室欺压的局面,于是甘冒风险高龄产子,却不料最后母子俱亡……她辞世后,我也不想留在那个家里了,大哥回来奔丧时,父亲一定要他去做官,我便请大哥把鹿鸣楼交给我,然后不顾父亲的反对,来了宁国府。”
她顿了顿,看看听得神色恻然的赵皑和蒖蒖,又勾出点冷淡笑意,道:“你们说,我母亲这一生是不是太不值得了?把喜怒哀乐和希望全系于一个男人身上,浑然忘却了自我。难道生为女子,只有成婚生子一条出路么?天天在争宠失宠和有没有儿子的焦虑中沦为怨妇?我偏不听父亲的安排,终于在宁国府找到了我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