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逢千日醉+番外(77)
朱邪金山盯着裴伷先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闪着光,像是穷途末路的赌徒。
“第一,世上再无第二张这商路图的摹本。第二,裴公子,汝不能活着离开凉州城。”
裴伷先低头,沉吟了一会,抬头一笑:“第一件事,有些难办。只因裴某年轻时,曾摹写过一幅商路图,先下此图恐是在……圣人手里。但第二件事,裴某答应。”
朱邪金山思虑良久,站起身,朝裴伷先行了大礼。
裴伷先笑了笑,转头做了个手势,驼队便又重新将檀箱装好,为首的商人走到了朱邪金山身边,将驼鞭交在老人手中。
“天地如逆旅,百代一过客。裴某既然已是个死人,就不带这些东西回凉州了,烦请郡公收下。”
夕阳西下,白衣公子骑马而来,又骑马远去。棚屋中,老人目送他走远,身后是堆成山的檀木箱笼。
(六)北邙尘
陈默抱着裴怀玉,坐在悬崖上,观赏眼前的山崩地裂。
他呆呆看着眼前景象,自言自语:“我还没谈过恋爱,倒是先见识了什么叫山无棱天地合。居然还,有点浪漫?”
怀里的姑娘像个睡美人,兀自昏沉着,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意思。嘴里还在喃喃着:“不要过来……你们别过来”,眉头紧蹙,像只受伤的小狗。
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空茫得堪称毫无感情的眼神,陈默不敢想象她曾经历过什么,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小动物。
天顶的石壁也开始碎裂,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一块巨石朝着他俩当头落下,陈默逆来顺受地闭上了眼。
天地俱黑。
下一秒他睁开眼,如他所料,方才所见,果然都是幻境。
他正抱着裴怀玉,好端端地坐在墓穴中,眼前是空空如也的石棺,棺里装着一幅卷轴,用红色丝线捆扎。
他拿出卷轴打开,与从前在安府君的地下室里见过的那半张画着大黑天的画不同,这半张正是进东都之前,李崔巍与他描述过的,画着骑狐女神荼吉尼天的半张《弥陀净土变》残卷。
他将残卷小心放进怀中,背起裴怀玉,走出了石窟。
门外亮光刺眼,迎着光有个人冲进来,差点一头撞上陈默。
是陈子昂。他满脸焦急,抓着陈默的衣袖上看下看,又检查过了裴怀玉,发现两人都没什么事儿后,长吁了一口气,才面色凝重地放开陈默的袖子:
“朱邪那糟老头子坏得很,方才与我交待,裴府君用他的命,换了我们来一趟这鬼地方。我们得马上回凉州城。”
听见裴府君三个字,裴怀玉眼睛动了动,手臂挣扎了一下,像是要醒来。
陈默慌忙把她放下,陈子昂又解下水壶给她灌水。不多时后,她终于睁开眼,看见陈默,恍如隔世一样,呆愣愣地盯了他许久,才露出一个凄凉的笑。
“原来,噩梦还没醒啊。”
朱邪金山早已离开,他们三人上马,星夜赶回了凉州城。
裴怀玉驾马赶在前头,一路奔驰进城,冲进了驿馆。驿馆里荒凉寂静,先前熙熙攘攘的商队都没了踪影,像是被洗劫过一般。
她撞开了裴伷先住的客舍木门,里面空空荡荡,唯余一张楠木床榻,裴伷先身穿白色锦袍,端端正正坐在榻上,神态安然,暗红色的血从五窍无声淌落。
手里的金杯滚落在地,碰撞出空寂回声。
裴怀玉咬牙扑上去,攥着他的衣袖,死死盯着他,嘴唇都咬出了鲜血。
自尽之前,他曾焚香沐浴,剃掉了在隐迹西域这几年间蓄下的杂乱髭须,一头漆黑头发用玉冠束起,露出原本世家公子的白净模样。
裴伷先,少年聪慧,善筹算,年十一时,即袭恩荫,任太仆寺丞。年十七时,因替相国裴炎鸣不平,在朝堂之上与帝后争辩,名满洛阳,多少公卿之女都暗暗仰慕裴家少年郎的风姿。✻
裴怀玉原是孤儿,被天香院的胡人舞姬收留作义女,裴怀玉唤她阿姐。
弘道元年春天,十七岁的裴伷先在天香院撞见她阿姐被一贵客当众轻薄,一怒之下拔剑刺伤了那人,阿姐和她也因此被赶出了天香院。
那天清晨,阿姐带着她,将仅剩的一点财物包了个小包裹,悄无声息地踏出了天香院的门槛,天下之大,竟然没有可以投奔的地方。
转头,却在院角看见了裴伷先。
他像是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嘴里衔着一朵桃花,在百无聊赖地看风景。听见声响,见是她俩出来,灿然一笑,朝她阿姐伸出手,垂下眼睫,又乖巧又真诚。
“裴某仰慕阿姐,愿与阿姐永世结燕婉之欢。”
白衣公子,风姿卓然,世无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