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283)
过了许久,云瑾才轻声问:“绮绣帮在龙虎山私开银矿,铸假银子?”
安计略点头。
“绮绣帮联合庸州官府,雇人闹事,做这样大的事,只是为了对付葛妙坊?”
“绮绣帮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安计略点头,又摇头,“先皇在位时,疏于朝政。庸州时常以桑农闹事上报朝廷,先皇不予详查几次免了庸州的赋税,庸州太守和绮绣帮则在庸州名利双收。这一次,他们老调重弹,更想嫁祸葛妙坊,名正言顺地借用朝廷之力对付葛秀坊,实在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云瑾转过身,瞧着安计略:“夏葛究竟是什么人?”
“也不是什么好人,”安计略微微俯下身子,笑得很不屑,“看着庸州肥硕,本想分一杯羹,却不知天高地厚,被柳若眉逼得狗入穷巷。恰好在下施以援手,去年做了几桩大买卖,本想借以慢慢收拾绮绣帮。哪里想到柳若眉在庸州自大惯了,一瞧夏葛来势汹汹,便想鼓动桑农闹事,欺上瞒下,了结了葛妙坊。皇上来庸州,见他们太不像话,干脆暗中调用了庸州府衙的人给葛妙坊,叫他们鹬蚌相争,再以青锋营一举灭掉了他们三家。”
他说到这里,凑到了云瑾面前,冷笑道:“敢问夫人,他们不该死么?”
云瑾哑口无言,过了一会才道:“就算柳姐姐和严大哥罪大恶极,可梅大哥和攸宁却是无辜的……”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安计略笑着摇头,“怪只怪他们生错了人家。”
云瑾垂下了头,走到了船头的另一边。
安计略和她各据一边,迎着风雪而立。
广阔江面上,寒风扑来,犹如刀割,雪花落在江上,转瞬便即消融,就宛若一个个原本鲜活的面容,渐渐被江水吞没。
云瑾忍不住叹气:“天地不仁。”
谁以天地之名,视万物为刍狗?
安计略伸手在船舷上一抹,手上沾上了一抹白雪,他轻轻一弹,将白雪弹入江中。他放声大笑:“世间万物,若不节制约束,便会走入歧途。当初睿王如此,如今庸州也是如此。皇上稍加管制,将来庸州政通人和,于国家百姓有利,死上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云瑾冷声道,“先生当初被追得四处逃亡之时,可曾也拿此话勉励过自己?”
安计略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他缓缓道:“夫人说到这个,在下倒想问一问夫人,当初是谁追杀在下?真的是睿王么?”
云瑾心头一惊,默然不语。
“夫人不答,显然夫人早已心知肚明,”安计略嘿嘿一声,他又将自己贴近了云瑾,指着自己的脸道,“枉费当初在下自作聪明,将自己的脸划得稀烂,以为如此才躲过睿王追杀。”
云瑾忍不住抬起眼,目光在他脸上一掠而过,那上面的每一道疤痕似乎都在朝她狞笑。她轻轻吸了一口冷气,扭过了头,不肯再看他,只淡淡道:“那便祝先生否极泰来,步步高升!”
“步步高升?”安计略冷哼了一声,“在下至今白身。”他沉默了片刻,苦笑道:“在下先投楚王,再投睿王,却不知当初肃王方是明主,如今也只有尽心竭力……”
“所以先生一心替我隐瞒绮绣帮的关系,唯恐皇上因我而掣肘,妨碍了先生剿匪壮举,有碍先生青云之途?”云瑾回头,目光直逼着他。
安计略“嘿”“嘿”一个字一个字地笑了起来。
“安先生,”云瑾望着阴霾的天空,淡淡地道,“你巧智多谋,可这么多年,为何皇上就是不给你个一官半职?”
这句问话,就像一根尖针般地刺入安计略的心。
他虽没有回答,但是目光却紧紧地盯着云瑾。
他想听云瑾,听这个应该最了解衡俨的人是怎么说的。
云瑾垂下头,瞧着甲板上的雪,慢慢地走,慢慢地说:“我曾听人说过一句话,修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先生择楚王为主,自然无可厚非。可楚王一旦事败,先生立即弃主而去;再投睿王,却识人不明,误以为睿王乃是无情无义的反复小人;终归皇上,已是穷途末路无可奈何之举……”
安计略仿佛悸动了一下,但随即轻笑了起来。
笑而无言,一笑比哭还难听。
“……究其原本,乃是先生从来都心术不正,不谋国、不为主,只思一己之私。这样的智计,对付江湖草莽,绰绰有余;可这样的品行,又岂能上得朝堂,做一国股肱之臣?”
安计略听了云瑾这话,默默不语,屈指成拳,在船舷上狠狠地砸了一拳。
过了许久,他低声笑道:“夫人自是最明白皇上的心意,不过皇上也从未曾给夫人任何封赏,这样不明不白地住在勤问殿……但不知在皇上心中,夫人又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