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番外(14)
可是,厢房里的鬼怪像正被人割下指头,垂簾的缝隙里乍然刺出的嘶吼,像正往藤权介身上砸来的石头。那鬼怪的声音喊哑了,仍一遍接一遍道,“我不要,不要!”仿佛一支有裂缝的筚篥,被强行吹出高亢的音节。筚篥极力又无济于事地抵抗着被吹响的现状,本身的裂痕却违背本愿的越变越大。是邪祟操控着哥哥么?分明是藤中纳言的声音,接连不断向西之对的上空送出充满楚痛的哀鸣,“不需要,我不需要……”
刚才的僧侣指挥道,“这样,可以让邪祟俯身调伏了,快快去请凭子过来,快一点吧。”
所谓的凭子,是凭借法力教邪祟转移至其身的媒介。只待邪祟凭附,教修验僧将其祛除抑或镇压,但凡凭子恢复精神,原本的病人也如同药到病除,不再受“死”的胁迫。
僧侣催促着,“怎么回事呢。凭子与修验僧都要整齐,才能教人安心罢。快快来!”
然后有人跑过渡廊去请了。请凭子的人脚步还没有走远。簾子后面的身影猛然地一动,“砰”的一声,对殿上正中的簾子在半空里翻了几圈,塌下来的屏风在三面垂簾上面压出半圆的形状,最后“咚”地摔到地上。金黄色的天空泛起涟漪,屏风在箦子上面显露出大半张脸。又因其倾斜着身体,便从挂簾与箦子间的缝隙里,渐渐从厢房里面全然地流到了箦子的外面。青山绿水的优美画卷教殿外的人都一览无余。
厢房里母亲突兀的声音,好像在哭泣似的,哽咽着说,“回去坐好罢,马上就不会痛了……”
母亲有多少时候没有与自己说过话了?从不能去西面对殿的那日起,母亲这一号人物,只存在于梦里。尽管平日里面彼此都有一些偏见,总觉得母亲不够爱他。可年少的人儿,总是十分的小气,但哪里真的会有因这份小气而斤斤计较的母亲。可奇怪的是,若要说到对母亲的想念,竟然一厘一毫也没有过。此刻母亲的声音太过陌生,藤权介心里生出逃跑的念头。
哥哥的哀求似乎小了很多,簾子间的缝隙里,哥哥随着母亲坐下了。母亲的说话声格外的清楚,“正信,你不相信妈妈的话了么。刚刚才说好的,跟妈妈一起到房间里面……”
藤中纳言一昧地重复,“我不要,我不要……”
“妈妈知道你疼,正在想着办法呢。你这个样子不知道妈妈的心里有多难过。”
藤权介想,不要什么?哥哥这样难过地诉求,为什么不能如他所愿。
很快,喧闹的脚步声伴着呼喊声,“咚咚咚”紧接“让开让开”,好像是凭子与修验僧一道来了。藤中纳言也因有所察觉,一反刚才的稀奇平静,蹿起来咆哮,“都给我滚出去,滚到外面去!像这样的东西我不需要!”
母亲的声音支离破碎着说,“求求你了,为什么不听一回话,妈妈难道会害你么?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我不可想,只要把身上的妖魔除掉,一定会康复的,所以听妈妈的话罢,妈妈的心里,就只有你这个念想了。”
藤权介一下近乎惶恐地颤抖起来了,与“死”相似的恐惧,多年以前的椿饼,母亲若有似无的蹙眉,与那些暧昧的责怪一起蹿上心里。他脑海里显现出跳下箦子,扒开层峦叠嶂的僧侣,在庭院的石灰石路上狂奔出去的自己的身影。可梦醒之后,缘何仍是西之对上灰色的天空。
悬挂着的簾子掉在地上,母亲的样子,哥哥的背影,慌乱的侍女与侍童,集市一样的情景现在藤权介眼前。母亲在说,“快拦住他。”的时候,与藤权介互相对看着。
身上流一样血的人,某些地方总会有一些相通。哥哥好像察觉到什么一般,身上的邪祟突然离开身体似的,疯狂的举止都停止了,然后转过身来,正要对藤权介露出正面的样子,母亲竟然三作两步地挡在藤权介的面前。
母亲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了,藤权介心里一怵,连忙把目光瞥到别处。事到如今,听到母亲的声音业已是莫大的恐惧,母亲把目光投射过来的时候,像冰冷的刀刃贴在项背的上面。藤权介唯有的力气,就是从箦子上面爬回泥土地上,扒开重垣叠锁的僧侣,从石灰小路上一路踉跄着离开。
可目光所及之处,僧侣都三三两两地散开了,伴随着哥哥卷土重来的“滚开”的命令,每一张脸孔上面都包含惊怖。怎么会是那样的神情,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文章生不会握笔,阿阇梨害怕魂灵。藤权介将两只拳头用力地握紧。他们越是表现出这种忌惮的模样,就教他的心里越发不快。藤权介转回身去,想要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