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番外(13)
总而言之这一时刻的藤权介,越是分外忧心朝夕相处的兄长的病情,越是难以将这一份情意启齿给旁人侧听。
自此以后,自然难以挤到调伏做法的修验僧当中去,一窥兄长的面貌。而如今再面对那些在西之对前的空地里高声祈祷的修验僧,藤权介只觉得他们聒噪。
又有一晚,父亲再把藤权介喊到跟前说话。这一回,父亲的脸色还有一点沉闷与哀伤,“你的母亲贞子身体向来也很不好,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吧。”不等藤权介有所回答,接着说,“一直以来也只有你与正信两个孩子,生产下你之后。你母亲的身体大大不如从前了。阿古君也好,石君也罢,唯独你与正信,是内亲王的孩子。”
藤权介心里那种不可名状之恐惧,如潜游于静水深处的金鲤,骤然地浮出水面。平日里光是想到“死去”便会觉得害怕不已了,要是说出“死”这词来,唯独将它说出来,觉得万万不可。
父亲的话便一下子蹿到他心上,岿然不动地说着,“看那样子的情形,若是死了,也是毫无办法的事。”
不切实际的感情灌到身体里来,藤权介一时没有了端坐着的力气。父亲再说什么,也不能听得很清楚。耳边轰隆隆的,好像乌云压在头顶上,顷刻要坠下倾盆骤雨与电闪雷鸣。
“那么,明年就安排你加冠了。所以不可以再悠闲下去。随心所欲或一时兴起,都不该有。事到如今,你的身体一直十分健康,倒是让我宽慰的事情。到时候,教你的乳母带你去清水寺参笼来保佑恒久的安康罢。”
但是不论说了什么,都不若“死”字来得深刻,“死”就像庭院里的松明,房间中的立明。像四处的的灯火,包围了藤权介。静悄悄的夜里,那灯火总与魂灵互相变化着,徘徊着,在逼仄的寝台里与藤权介相距越来越近。藤权介只是凝视泛光的火桶的话呢,偷跑到帷幕里面晨雾一样的橘黄灯光,却孜孜不倦地将他打扰。他唯恐那灯光里生出变故,只得一遍又一遍把目光由火桶上移开,注目那些照射进来的灯火。
东南面的四足门边,有一处筑墙在去年冬天因为大雨坍塌,若这世上存在灵怪,那么也要从那里□□进来取走兄长的性命。
假使将灯火全部扑灭,没有月亮的夜晚,黑黢黢的夜的上方,仿佛有千万魂灵。屋外的朔风是它们的使者,巡逻在院子里,趴在格子窗边,最后来到藤权介的耳畔轻轻地诉说,魂啊魂啊,快归来罢,这泥滓的尘世,切勿要久滞。如果是因为害怕而躲进铺在身上的衣服里。风声便从“唔唔”变成“沙沙”,那种如同祈祷一般的话语变得更为细小,像蛾子呈螺旋的样子往火的所在飞旋,“魂啊魂啊”的声音在脑中循环往复地荡漾。夜不能寐的藤权介,恐惧这样的声音,爬起身叫来侍从点燃油脂灯。灯火般的魂灵便顷刻以具象的形式出现在了眼前。
藤权介借着晨晖,去了一回西对殿。
壶庭里板桥的东北面,远远的送来经纶的诵读。从这里望去,本是观赏镜池的绝妙之地,业已不能看见镜池的全貌。乌云似的僧侣黑压压地堆积在一起,诵经声愈来愈大,渐渐听出是《大般若经》的门道,直至走到西之对的面前,发现诵经的僧侣皆已换上新的面孔。
原来那些不知所踪的和尚与修验僧呢,兴许是被请离了,要么就是为灵怪捉去吃了。藤权介的心里觉得有一点好笑。这个时候,对殿上挂着竹簾的厢房里面,送来如同朔风打窗的怪异声音。藤权介心里咚咚地跳着。朔风的动静由远及近地变大,鬼哭狼嚎地显在咫尺之前。与“魂啊魂啊”的呢喃何其相似,伫立在西之对箦子上的藤权介,几乎不能动弹,僧侣的诵读仿佛也渐渐停歇了。
似乎无法息止的怪叫里,簾子乍然晃动起来。屋里脚步往来间杂家具磕碰的动静,像在演绎一出盗贼打劫的临时好戏。僧侣们因有些为之惊动,都微微后退几步,一时束手无策地站着。其中有个年轻端正的人站出来说,“邪祟啊,这是邪祟!邪祟已经显身了。”
藤权介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恍然大梦初醒,手脚尽管还微微发抖着,却很快爬到箦子上边,管他邪祟还是灵怪,眼睛看见的,方可教人相信。便俯下身体,挨到厢房的边沿,见到两两垂簾之间细长的缝隙里面填满了凌乱的颜色,青的、绿的、金黄的。模糊一片的颜色,像牛车门帘下女公子的五彩斑斓的衣袖,到底是什么却毫无头绪。那幅怪异的景象,教藤权介愣愣地僵在原地,是极乐世界的人来迎接兄长了么,是邪祟真的现身,向我发出警告么?可仔细一想,才有些印象地觉得,青色的是小仓山,绿色的是桂川,月白的云,金黄的天。原来是这样,那是西之对里常见的一面满绘屏风。虽然时逢初春,山也不若盛夏的葱郁,可绿色的桂川里,活蹦乱跳的鱼儿正来回地嬉戏,小仓山的森林里,好像下一刻就有兔子或是狐狸窜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