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69)
她的羞耻心总在不必要的时候拼命强调存在感,比如被费嘉年赶出家门,比如被他发现自己深夜躲在被窝里哭。冯一多那个年纪流眼泪不稀奇,她都是大人了,还搞这一套,总有矫揉造作之嫌。
费嘉年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为什么睡不着?”
“气死了。”
“气谁?”他摸摸她的头顶,像抚摸一只小动物,“谁惹你生气了?”
气她自己。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面对爸爸的狂风骤雨,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害怕,他说的话也不会再对她产生任何影响。纪南的想象里,她应当潇洒而冷静,将他无理取闹的言辞一一驳斥,要说到他张口结舌才好,可事实上她完全做不到,甚至落荒而逃。
“我这辈子都干不过我爸。”
她越说越生气,不由握紧拳头,费嘉年生怕她下一秒就在被窝里打拳,又觉得好笑,赶紧按住她:“干不过就干不过。你爸都一把年纪了,思维方式、言语表达都已经成定势,硬要他改,你遭的罪不会比现在少。”
纪南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心里窝火,总想揪住什么事跟人家对顶:“那就不改啦?明明知道这样不对,你要我继续装傻装孙子?”
“离他们远一点,不要成为那样的父母。”费嘉年捉住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她突然就安静下来。
据说人类都会爱上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对象,费嘉年心想,果然不错。
纪南现在就是只刺猬,逮谁扎谁,可他看着却很好。愤怒、悲伤、敏感,都是生命力的表现,都是他所不擅长的事,她在眼前,像一样奇异的活物。费嘉年忍不住想,纪南高中时怎么会对他感兴趣?在她面前,他如此苍白乏味。
这个奇异的小动物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头顶的毛发扎着他颈间的皮肤,痒痒的。
“我不会的,我发誓。”
“我相信你。”
费嘉年摸摸她的后脑勺。他们之间的进展似乎太快了,一路被纪南推着往前小跑,和普通情侣很不一样,每一步都没踩在点上,可每一步都出人意料地好。
她抬头,试图在黑暗里分辨他的五官:“对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费嘉年的呼吸平缓均匀:“老家没意思。”
“是不是想我?”
她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费嘉年看不清,但可以想象她得意洋洋的小表情,于是点点头,认认真真地说:“是啊。”
纪南这一觉睡到了中午十一点,睁开眼身边空空如也,费嘉年早起床了,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在厨房做饭。他的生物钟很规律,到点躺在床上都睡不着,只好起来大扫除。
纪南把昨天穿来的衣服又一件件往身上套好,手机放在桌上,屏幕暗着,她按了两下没见反应,才知道是没电了。接上费嘉年的充电线,她在来电记录里翻到两个未接电话,一个是妈妈,还有一个是冯世康,两人打不通她的电话,都转而给她发了信息,妈妈问什么时候去接她,冯世康的信息则更长一点,纪南的眼镜坏了,只能眯着眼读字:他从多多那里得知了她为自己的事在家大闹天宫,还挨了纪昌海一顿呲,是来跟她道歉的,末了说谢谢她帮忙,带多多回去的事,今年还是算了。
纪南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难受。倒不是因为心疼冯世康,主要还是觉得自己答应了人家,事也没办成,很不像话。
费嘉年凑过来:“今天出门吗?”
“出吗……?”她弱弱地问。
“我看你想。”
纪南愣了:“……我想吗?”
想还是不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冯世康说走前再请她吃个饭。这种零下六度的天放在平时杀了纪南她都不会出门,但今天有心想劝他再等等、让她再去探探口风,硬着头皮也得出,临走前还顺了费嘉年一顶帽子,看他戴着好帅,往自己头上一套才觉得大,卷了好几道边,弄得不伦不类的,费嘉年帮她整了整,才勉强又有了帽子的形状。
“吃完饭你来接我吧。”纪南拽着他不放。
费嘉年知道她打算今天回家,心里惴惴不安,安抚地说:“我跟你一起去,就坐在外面咖啡店里等,怎么样?”
再好不过。
冯世康每次请客都点一大桌子菜,这次也不例外,看她额头有伤,愣是又加了个荷花肘子,纪南拦都拦不住,扶着脑门坐下来,心想:纪东啊纪东,你这个前男朋友是缺心眼吧?
缺心眼冯世康坐下来第一句话,嚅嗫着把微信留言里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纪南听得头痛,趁服务员上菜,赶紧反客为主地招呼起来:“姐夫吃菜。”
冯世康哎哎地点头。两人低头各吃各的,纪南正在心里盘算回家怎么跟爸爸低头,只听冯世康小声说:“这次回来,去看你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