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20)
多多说到底是个老实孩子,说答应就答应,没有偷奸耍滑的本事。对这一点,纪南还是很有把握的。
眼下老实孩子挨了骂、闯了祸,蔫成了一根老茄子,纪南寻思这还怎么上晚自习啊,叶泽航母子可是连书包都不拿就走了,于是跟陈老师打了个招呼,叫冯一多去教室里收拾东西回家。
陈老师忙着回班里答疑,匆匆交代了几句也走了,走廊上只剩下她和费嘉年。
十月末,夜里的气温已经很低,费嘉年只穿了一件卫衣,看起来很单薄,让纪南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人不怕着凉吗。
四下无人,一种难以启齿的歉疚感像烟雾攀升,纪南看看天,看看地,手指头不听使唤地攥紧,把袖口捏出花边。
上周六因为冯一多离家出走而上演的闹剧犹在眼前,而眼前的费嘉年如古井无波,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而纪南那些乱七八糟、口不择言的话,也一个字都没被他听进耳朵里。
她向来看不惯费嘉年把自己包装成一只小白兔换取别人喜爱。他身上的偏执感太强,她主动退避三舍,费嘉年却不依不饶地出场抢镜,从抢手机到逼她认下这个朋友,再到冯一多的事,何必呢?
但那些话实在说得太绝。她当时找昏了头,接到费嘉年的电话,满腔怒火突然找到出口,费嘉年就是那只撞到枪口上被误伤的兔子。人家好歹帮她捞住了冯一多,她却恩将仇报,口出恶言。他爷爷也在家,说不定也听到了她那一番恶声恶气的胡话,那该多难受啊。
这事一直压在她心头,忙着处理冯一多的时候想不起来,一想起来就像石头,压了三四天,越压越重,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或许他也根本不想开口。一想到这个纪南就更不是滋味了,好比欠了人家十万块,她还把欠条撕了。
费嘉年没急着走,纪南的表情变幻莫测,短短十秒内多云转晴又转阴,精彩纷呈,他舍不得走。
铃声响起来,纪南装模作样地把额头上的碎头发往旁边拨了拨,“费老师不去上课?”
“今晚不是我值班。”
纪南的眉毛一动。这个神经质的微表情出卖了她的紧张和心虚,费嘉年觉得可笑。
纪南,不是很爱当道德审判员吗?不是觉得我虚伪吗?现在怎么了?
“……对不起。”
今晚听了太多道歉,费嘉年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上周六的事,真的很抱歉。”她抬头直视他的双眼,“我当时急昏了,加上过去对你有成见,所以把话说得太难听,真的很抱歉。”
谈话向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偏移,他得意不过半分钟,二人在角逐对抗当中的角色就突然互换。费嘉年可以接受纪南恶声恶气,甚至也可以接受她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他,但她只是把门打开,老老实实、大大方方,一个直球迎面飞来,把他撞得鼻青脸肿。
这不是费嘉年擅长的领域,他的手不知道往哪放,揣进兜里又拿出来,贴着裤缝又背到身后。
“没事。”
“今天这件事也要谢谢你,不然冯一多得受委屈了。”
“真没什么。”他心里莫名烦躁。
费嘉年八面玲珑的形象深入人心,这种生硬、粗鲁到有点不耐烦的语气,就是卧底记者纪南也从没听过。她小小地吃了一惊,又隐隐觉得新奇,有恶作剧的快感:费嘉年,国家一级演员,奥斯卡金奖得主,川剧变脸大师,你也有今天?
冯一多从走廊尽头飞奔而来,怀里抱着书包:“小姨,我们回家吧。”扭头看费老师,脸色不太好的样子,“费老师再见。”
费老师露出略有些勉强的微笑:“再见。”
走出不到五米,纪南阴魂不散地在后面叫他:“费老师。”
“嗯?”
“周末请你吃饭,行不行?”她说,“就作为老同学。”
费嘉年愣在原地,动也不动。
纪南乘胜追击:“那就定了,我到时候跟你联系。”
车子行驶在回家的路上,纪南在前面开车,冯一多坐在后面,起初一声不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声吸气,接着就变成了啜泣,车程未过半,啜泣演化成了号啕大哭。
“我真没想跟他动手。”冯一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真没想到,他白长这么高个子,太不禁推了。”
纪南叹了口气,靠边停下,猛抽了一把纸巾递给冯一多。
“多多,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对你出言冒犯,他为此付出了代价;而你这么冲动,也要付出代价。”
“那,那我也……”
“他说话像放屁,是该挨骂,这事儿我不怪你。”纪南说,“可你不该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