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16)
“她在楼下乱转,我叫她上来吃了顿午饭。”冯一多在他家玩了半个上午这一趴被他有意无意地略过。
“在你家是吧?我现在就来。”
“不在城南,我把地址发给你吧。”
冯一多在房间门口警觉地探头探脑:“费老师,你在给我小姨打电话?”
费嘉年把手机放回兜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真的想离家出走啊?”
“我不想回去。”她还是气鼓鼓的。
“那就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离家远远的。”
冯一多垂头丧气地说:“我现在回去,她非得揍我不可。”
费嘉年对她这个想法感到不可思议:“她不是这种人吧。”
“那她是哪种人?”
小姑娘将这个问题反抛给他,费嘉年下意识地想要招架,却觉得无力。跟纪南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是冯一多,他至多不过是个高中同学,数年未见,连熟人都算不上。
对纪南的判断,建立在一半的回忆和一半的直觉之上。
她是班长,开学典礼上代表班级上台领奖,背挺得笔直,像一匹骄傲的小马驹。说话爱逗趣,总是一本正经地讲笑话,把她那个傻白甜朋友林婉骗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她自己憋不住笑起来。同学,老师,大家都觉得她很好……费嘉年也不例外。
她很好,唯一不够好的地方是不喜欢他。
这件事不为任何人所知,她甚至从未在人前说过他半句不好,只是悄悄地发射着一种“我不喜欢你”的光波。以前是这样,现在依旧,这让费嘉年非常、非常、非常不舒服。
可能他就是不合纪南的眼缘,就这么简单。高中的最后一年,费嘉年用这句话暂时说服了自己。接下去的日子里,他忘了纪南,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朋友们来来去去,身边总有人环绕,大家都很喜欢他,他是完美的朋友,完美的社交中心。
直到再次相遇,费嘉年在纪南身上遭遇了二次滑铁卢。
外面有人敲门。
费承章在卧室里睡午觉,费嘉年不想吵醒他,快步走出去开门。纪南就站在外面,客客气气地问:“费老师,冯一多呢?”
冯一多已经背好了书包,怯怯地站在后面,拿费老师当挡箭牌,跟昨天晚上剑拔弩张要跟她划清界限的女战士判若两人,小声地叫她:“小姨。”
小姨并没有对她发火。“回家吗?”
她见好就收,用力点点头走过来。
纪南把车钥匙给她:“车停在楼下,你先下去。”
小孩一点都不长记性,只是小小地犹疑了一下,蹦蹦跳跳地就下楼去了,纪南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方才转身把手上提着的两盒营养品递给费嘉年:“营养补充剂,费老师拿着吧,可以给家里的老人。”
费嘉年没想到她还带着东西上来,愣了愣,说:“不用客气……”
“留着吧。”她自己弯腰把东西放到了门里侧的地板上,“今天谢谢你帮忙照顾冯一多,我先走了。”
费嘉年叫住她。“纪南。”
她一步已经跨到了台阶下面,回过头:“费老师还有事吗?”
“……真的是意外。”
“什么意思?”
“上午我陪爷爷下楼买菜,在路边碰到冯一多,这件事真的是意外。”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回去好好跟她谈,别太生气。”
纪南的表情突然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其中的含义复杂,但费嘉年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探究、疏离,游戏尚未开始,她已经把他远远挡在千里之外。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句话说错了,心里生出不安,一贯冷静自制的头脑开始混沌。纪南,好好听我说行不行?
她显然不愿意。
这人早就这样,这些年过去,表面上已经接受过社会的毒打、变得圆滑起来,实则依然是破石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打定了主意,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费嘉年悄悄地深呼吸两个来回。“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不如今天把话讲开吧。”
费嘉年的话好像是从十万八千里外传来的,还带点回声,在纪南脑袋里做圆周运动。有什么意见?没什么意见,只是很久以前就觉得你虚伪,天性冷漠寡情而用热情良善伪装自己,周围的人也真是奇怪,怎么连这种把戏都看不穿?
现在他站在面前,诘问她为什么不喜欢他。奇怪,有谁规定全世界都要喜欢你吗?
纪南站在原地回头,一字一句、平心静气地说:“费老师,我也有个问题,困扰我好久了。”
“……什么问题?”
“你想要每个人都喜欢你,不累吗?”她的脸上浮现久违的玩味神情,仿佛赌桌上的大庄家终于对两毛二一局的拉锯战失去兴趣,把牌一推,宣布游戏结束,“你是个好老师,认真负责,对冯一多很好,我谢谢你。但我们不是朋友,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感谢你的帮助,我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