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女帝不早朝(36)

作者:祝臣

唯独主座上那一人,将头发梳成个小男孩的模样,若非衣裳绣的金色奔马太过显眼,几乎让人误以为这是谁家的小公子坐错了地方。她一脚踩着椅子秤,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抓着笔,抓了会儿,又横叼在嘴里,空出来的手在耳边抓了两下,腿脚不耐烦地在地上蹭着,桌子上已经堆起了好几个揉皱的纸团。

沈雁微笑,从容落座在她对面,她似乎辨出他的身影,原先一直闲不下来的那条腿僵了一会儿,又故意加大了幅度,与此同时,又从面前撕了张纸,给桌上添了个纸团。

“内廷参议大人不去?”薛信世走上去,在沈雁身旁坐下之前,特意转头问了薛莹,后者愣了一下,笑道,“我不去了,来往应酬之时少不得这里,我又不通诗书,不大会写,也没什么人好送的,白去了占着人干什么。”这风姿冶丽的内廷总参议,笑着在弟弟身上推了一把,催他快去,自己却独立怜奥馆外缓台之上,细细给宫娥侍儿交代事务去了。

天色澄碧,风波不兴,高台上已焚香三通,银水香冷冷清清,荡在空中,一时令人忘却凡尘俗物,花官拈出签,宣道今次联诗,不用旁题,单用一个思字,律按《春风客》,三宣既毕,便放众人去冥思苦想了。

沈雁听了这个“思”字,却似被魔障了,一时心头堵住多少话说不出来,只盯着白无忧在纱帐后隐约面容,俊秀的脸庞上现出为难神色。一旁薛信世却全无难色,一挥而就,又拿给沈雁看,只见上头写道是,

月缠凌波烟,倾在仙台玉杯间,待君整坤乾。

这《春风客》原是一只楚调,由一生一旦同唱,故上下两片并不共韵,因是酒席唱和所用,因要取眼前之景,薛信世这词倒是样样都合规矩。

“可还看得?”他小声问道。

沈雁点头,又补上一句,“好是好些,可景与情连不上,又是‘凌波’,‘仙台’这些话,这还有细推的余地。”

“细推?”薛信世轻笑一声,“我今日只要没错处就罢了,细推它作甚。”他悠然地用一杆小银秤挑起纱帘递进去。白无忧从帘后接了,自她繁忙的冥思苦想中抬起了头来,但也只是短短一瞬,便用镇纸压着,压进了那一摞白纸里。

耳边,薛信世悄声地道,“你去,你喜欢她,你才该去为她细推。”

可眼前究竟什么是她?他将以什么去思念她,歌咏她,赞颂她?

轻柔的纱帐吗?不,白无忧不是任何“轻柔”的东西,她坚定而灵巧,看她一眼,便知“活着”这种东西是怎么一回事,那种活力,有时令人几乎忘却她不过是锦绣繁华的京都里坐着的,一个小小的木偶人。

在他们俩当中,纱帐翻飞如流水。

那么……明月?可在沈雁的故乡,人们将说月是一块石头。白无忧不是一块石头,即便那么多人,都巴巴地等着她在皇宫这座精致的牢笼里,变成一尊漂亮的泥雕木塑。

沈雁忽然有种掩饰不住的冲动,想要伸手揭开两人面前的纱帘,看看她的脸是什么样子,对着她不雅的坐姿轻松地笑一笑。

他提笔,写下三行。

竹帘若山高,竹纱隔似万丈涛,痴心尤火烧。

章十九

怀着极度忐忑的心情,沈雁反复地摩挲着手里那张纸头,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又撕了誊抄一遍,再撕再抄,如是反复了三四次,觉得无甚错漏之处了,方才觉得心里稍安。隔着纱帘,他看见白无忧这会儿已住了笔,双手交握身前,不知为何正盯着眼前的纱帘。沈雁只觉心里更慌,若是放了以前,准会失去掀开纱帘的勇气,可这回他咬着牙,到底伸手握住了那杆一尺来长的小银秤,将面前烟色的纱帘挑开了一个缝儿,在缝里仍看不见白无忧的脸,只能看见她搁在桌上一只雪白的手,看见她手边七零八落的那些小纸团子。由于长年习武握枪的缘故,那只手上的指甲短而平整,未如不习骑射的女孩儿们一样染着蔻丹,却在虎口和手指腹的地方有些薄茧。

沈雁将手里那张纸推了进去,放回银秤时,手几乎有些颤抖。

他用眼睛紧盯了白无忧的笔尖,屏息凝神,等着她将下半片写出。但他等了许久,面前的纱帘始终没有掀开。他开始觉得局促,深怕自己写的她不喜欢,又在心里暗暗挑出了许多错来,譬如写情太白,席上物所用不够雅致,如是这般,一时间胡思乱想。

纱帘另一侧,白无忧已提起了笔,斟酌几回改定了诗稿。沈雁单手紧紧按在桌头,忐忑地等待着那句回复。可只见白无忧的身影晃了一下,冷不防面上一阵清风忽然吹过,烟灰色的纱帘直接拂在他脸上。沈雁被吓了一大跳,急忙后退要躲,却发觉那不是什么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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