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女帝不早朝(101)
他在真相与谎言之间踌躇了一会儿。若不说,他们之间仍是白璧无瑕,镜花水月,一切皆大欢喜,善良的正义人士带领复仇王师,北上京都,全胜而还,没准儿还会有好事之徒编个戏写个曲儿来唱。
但他心里知道毕竟不是这样的。要不说出来,那就是欺负她,瞒骗她,把万里江山建在一根虚浮的沙柱上。在他凝神默想的时候,小风轻轻走了进来,看他俩滚在一堆儿,没敢打扰,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搁在案子上。白无忧从他怀里跳出来,将那碗滚热的药端在手里。
只听沈雁道,“樊江之变,我难辞其咎。”
“什么!?”白无忧用了极大力气才稳住手里烫手的碗,却见他靠墙坐着,神色恍惚,眼里看不见自己,唯有深重愧恨。过了会儿,她平静地将药碗递在窗沿,“过会儿再喝吧。”
“你……不问吗?”
白无忧坐在身边,凝视着碗沿上冒出来的热气,将自己的一只手扣在他的手里,柔软的皮肤与他铅灰色的冰冷手掌相碰,“我不问。”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但从心里,沈雁知道自己永远都没法从那日的噩梦中逃脱,至多只能逐渐学会与噩梦为伴,渐至习惯,而后就此麻木。他下意识地回握住那只小手,与她十指交扣,紧得难舍难分。
在麻木之前,在死去之前,在一切破损之前,如果爱她是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父皇对我说……”她突然开口,“当皇上,不杀人是活不下去的。”她认真地将手合在他手里,
“但我现在改主意了,要当个跟他们不一样的。不跨骏马,不带□□,把天下让给他们纷争去。将秦地各城主分赐给怀氏和展氏做家臣,我不留着,就说他们功不可没,吹捧一番。守江仍由叶氏执掌,但落木岭和秦地交界就给公孙氏。梅氏……即便打赢了他们,我就稍减其地,留着他们绊住吴氏。”
“你别说笑话,这事怎么能这么仓促就做决定。”
“仓促?”白无忧一笑,“我觉得倒挺好,他们争他们的去。”就这样,她在爱人怀里决定了此后百年间最重要的一件大事,而后笑嘻嘻地看着他喝药,顺便叫过在亭中洒扫的小风,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回芙陵当养子。小风原来十分惶恐,但在小师叔的冷嘲热讽之下,以及还有五年大茅厕要扫(直到成年)的威胁之中,竟然切切地也点头答应了。
白无忧便拍板道,“我们宫里内姓的孩子都是有数的,不过外姓怀氏没有,你正好又跟御王兄像,要不就随他姓怀,名儿也不用入他们的族谱,就还叫怀风,你看如何?”
此事既定,过了一天半,又有吴氏派船过来接他们一行人回去,白无忧本属意孩子先留在此处,等天下大定,再接他进京,不过白师叔却十分坚持,
“你跟他们去,不必再等,往后自有结果。”于是怀风也只得随他们离观,船将开未开的时候,还看见他这位小师叔不知从哪儿掏了块手绢,正擦着莫须有的别离泪。
章五十三
攻入芙陵配城木棉的当夜,白无忧亦睡在沈雁身边。战马不能载动男人,她就让几名侧近寻来了秦地战场上早被废止的单人战车拉着他,生拖硬拽地带进了自己的营帐。歇在帐下的时候,要他吹笛子给自己听。沈雁很不好意思——这个举动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些招致亡国的奸妃。
但白无忧十分坦然,还威胁他,“你不吹我睡不着,睡不着我就没法儿打胜仗,没法打胜仗咱们俩一个也跑不了。”
既然沈雁的身子好全了,他再就没了病号待遇,重新回到对小皇帝俯首帖耳的旧轨迹上来。
当天晚上月亮刚刚升起,沈雁吹到第二支笛曲的时候,最后一只保皇援兵也自落木岭方向进入了木棉城,共五千战车兵,七千精锐步兵,另有四百工兵,能够作战的精锐力量是芙陵全城守军的一半还多。算上先前吴氏和公孙氏驻扎在此的,开入木棉和新安两座配城的军队,其数已超过五万。
到这,局势可称明朗。白无忧当夜便命吴灵素派出使者,向芙陵内城送去劝降书信。
——“现在出降的话,除薛玉楼及其从弟两名,从姐一名以外,概不究死刑,仅处流刑。天恩昭昭,盼勿迁延。”
吴灵素自有一番打算。
她将这封信直接送进薛玉楼之子薛瑶之手,这位薛氏嫡长子没继承其父刚毅坚忍的性情,左摇右摆,优柔寡断。灵素本指望他看信之后,能打开由他守备的芙陵西内城,撤下箭楼,为黎明前的强攻抢出时机。
却不料薛玉楼自儿子手中得知信件原委,怒不可遏,将她派出的使者砍下脑袋,割下耳朵塞进嘴里,让两名随从拿着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