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城烟雨(107)
戴宗山就在一张病床头前停了下来。小唐嫌里面味道不佳,就在门外倚着墙,吃着,等。
这个时间病号也在吃饭。那张病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脸被纱布包了半个,胳膊吊在胸前,可能渴了,手伸向桌边的缸子,缸子里没有水,他端着,举着等,护士在其他病床前挨着给倒水。戴宗山一见,回身把墙边的水壶拿过来,上前先给倒了,把壶放在一边,坐在他床沿上。
那病人还有一只清澄的眼睛露在外面,盯着戴宗山紧看了两眼,含糊不清地说:“谢谢。”
“在哪伤的?”戴宗山把手里的鸡腿揪下来,把饼另一半撕下来,包了一下,递过去,“别嫌弃,大家现在都这样,讲究不起了。怎么也比医院的伙食好。”
那人垂下眼睛,接了过来。戴宗山一身德式少校军装,加上一脸灰尘,胡子拉碴,又戴着墨镜,让人看不清身份。
戴宗山得意一笑,“自己搞来的,就觉得气派。”然后拍了拍腰间的枪,“全是德货。我在前几天那所女校里见过你。”
“我在那里工作。”那人说。
“英雄。”戴宗山简洁地评价。
“先生怎么...称呼?”
“我是这座楼的业主。你是大学老师吧?”
那人明显一愣,“先生认识我?”
“有点脸熟,一时没想起来。”戴宗山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以前我在美专教书。”他说。
“噢。”戴宗山拿着他的缸子喝水,“后来呢?”
“后来去了别的地方。”那人说话有点艰难,另半张脸给包着,明显受影响。
“怎么又回来了?”
“这里在打仗。”
“噢——”戴宗山笑了一下,逗趣似的。“伤得不重吧?”
“命大,死不了。”
“希望我们和这座城市,都能在炮火中幸存下来。”戴宗山吃完了,也喝光了他缸子里的水,又给他倒上,自行走了。
那人平静地看着德式少校那种剪裁得体、让人穿着特别精神的呢子军衣,缓缓闭上眼睛。
※ ※
两天后的柳条巷,子弹嗖嗖的,像蝗虫一样。
戴宗山和小唐等人被压在山墙后面,都倚着承重墙,也不试图去射击。这时后面一声巨响,有个孩子般的声音在叫救命,好像有人受伤了。离伤员近的小唐小心蹲伏着挪步过去。
戴宗山看着被打得到处是窟窿的另一面墙体,就见一个人影提着枪悄悄走了过来。在悄悄向日本人打冷枪的市民很多,戴宗山也没太在意。那人就停在窗户的另一侧,同样倚在墙上。让戴宗山有点印象的,是他半边脸上还绑着绷带。
“你怎么出来了?”
“枪声太密,躺不住。”那伤员回。“而且那座临时医院中了炮击,你的产业受损严重。”
现在的上海,到处受损严重。作为业主,戴宗山心里早不起伏了。
“危险!”
刚说完就有子弹从窗户里射进来,砰砰砰,打进后面的墙上。
“你游到法租界去,休养一下吧。”
“你不也在这里吗?”
“这也是我的产业。”
“你的产业还真多。”
戴宗山脸在阴影处笑了笑,“所以保护起来很吃力。抢大户,在这个时刻,像我这种人,就是倒大霉的。”
“不是富有的人,能走的都走了吗?去香港,美国,澳洲...”
“老子不舍得走,老子在上海混久了,喜欢这里,舍不下财。”听到外面枪声稀了,戴宗山从窗户一角向外望了望,就见对面的街上,还有枪口向别处扫射,也连忙扫出去一梭子。于是,对面的枪口又被吸引过来,子弹叭叭地打向这个楼。而且吸引过来的目标太多了,子弹如雨般都扫过来,承重墙在一层一层剥落。
这里很危险了。小唐在门口探头,挥手,示意离开。戴宗山矮着身子,从窗子跳出去,和那病号一起悄悄撤离了房间。
三人一路走一路还击,从小院里,安全到了地下通道。小唐自觉断后。戴宗山和那病号一进入地下通道,外面的枪声就像隔在外面了。
“这是去哪里?”
“这一片要沦陷了,换个地方,到日本人背后,揍小日本。”戴宗山说话有一种痞气,要隔在和平时期,就是黑社/会的气魄。但现在,却有一骨侠勇之气。“这里很危险,你还来这里?要没有这地道,或你遇不到我们,单独进了那房子,就可能出不来了。”
那人在黑暗中,只沉默地跟着走,“我看到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进来了,我只是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其他人。”
两人在黑暗中停下来,戴宗山小心推开头上的井盖,一露头,是大街上,上面似乎迈过日本人的军靴。戴宗山马上低下头,推正井盖,知道了自己在什么地方,黑暗和那人一起向叉路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