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126)
“我……是了,我会写字。”母妃痴痴想了一刻,忽的欢喜起来,唤人拿来笔墨,在纸上写下了“莲花色女图”。她端详片刻,摇头道,不像。其实笔触是有几分像的,毕竟少桓和母妃习的是同一个人的字。怀晋太子惊才绝艳,弱冠之年,他的字已被太傅苏焕推为青出于蓝。母妃年少时,跟随父亲在怀晋太子身边侍读,却是太子亲自指点她习字。少桓自幼失怙,追怀父亲,时常临习怀晋太子的字帖。母妃是女子,心性柔弱,自然是少桓的字里风骨与怀晋太子更像些。
那柄画扇,原以为母妃从未留意,殊不知她是看在眼里的。
那日母妃竟像是魔怔了,反反复复写那几个字,定要写得像了才作罢。谁也不知她为何如此执拗,要将“莲花色女图”几个字写来作甚。
如今昀凰终于知道了。
母妃照着她记得的样子,将烧焦的《莲花色女图》重新绣了出来,将少桓所题的字,也绣了出来。她是什么时候绣的,昀凰竟不知。每日都陪在她身边,直到离宫和亲之日,也不曾见过。难道母妃是在自己离开之后,是在辛夷宫中独自等待的时日里,一针一线绣出了半幅,被送来北齐的路上也随身带着,日夜绣着。
母妃遇害坠崖,随行之物都成了遗物,都被送入宫中。
这幅未完成的绣帕若是她随身所带,早也随她消失于断崖之下,寒江之中——然而,它轻飘飘从诚王袖中飘落,完好无损。
上苍可有仁心,令物如其主,人如此物,历劫犹存!
一口冰凉气息凝窒在胸口,昀凰骤然长抽一口气,想从尚尧掌心里抽出手来,想要拿起白罗绣帕。然而尚尧的手坚定如铁,纹丝不动,不肯放开她颤抖的手。
“皇叔的意思是,太妃尚在人世?”尚尧平静开口,语声冷肃。
“若我孩儿的命在,太妃的命就在。”诚王一字字道。
“如此说来,这三年间,太妃是在皇叔手中?”尚尧目光如锋。
“陛下以为呢?”诚王眯了眼,笑得意味深长。
未待尚尧开口,昀凰却也笑了,笑得凄楚。
“母妃还在,她真的还在……”昀凰转头望了尚尧,切切又怯怯,直唤了他的名,“尚尧,这是真的,对不对?”
“是,太妃还在人世。”尚尧低头凝视昀凰,语声轻缓如对孩童耳语,“她还在等着与你相见。”昀凰靠在他肩头,仿佛靠着天地间唯一的依凭,苍白如纸的脸上笑意微弱,“哪怕这样骗骗我也好,也好。”
尚尧一窒,竟说不出话来。
昀凰缓缓回眸,看了诚王,“可是母妃并不在他手中。”
诚王脸上变了色,一言不发。
昀凰胸中翻涌,被那团冰凉气息迫得声气断续,骤然而至的惊与喜,被清醒过来的理智绞断,残余一线希望,支撑着她的意志不被再度落下的绝望压垮。
“如果母妃在你手中,你不会等到现在走投无路才用她来交换。”
昀凰一字字道。
诚王死死盯着她,森然冷笑不语,心中也自悚然。
一介女流,竟好冷的心志,如此变故之下,亦不受惑乱。
“是谁给了你这方绣帕——”昀凰双眼赤红,却没有泪,一抹妖异的血色自眼底升起,凌厉如欲噬人,“说出来,容你换一命。”
诚王纵声长笑,嘶哑的笑声回荡在殿上,“你以为普天之下,谁人敢指使本王?一个疯癫老妇,不值得本王出手。可若是你们定要斩尽杀绝,不放过无辜稚子,本王也少不得让你母妃身首异处来陪葬了!”
昀凰眼中妖红之色暴长,霍然长身而起,反手拔出尚尧的佩剑,铿然龙吟声里,剑光如练,杀气如瀑,一剑直指诚王咽喉!
剑光掠起的刹那,哑老已纵身扑上,袖底双刃齐出。
尚尧拂袖,案上酒杯激飞,击中哑老眉心。他一手将昀凰的身子一带,令她手中剑锋偏移三分,而哑老恰好扑到面前。昀凰盛怒之下,一击已力竭,却陡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山墙海堤般的巨力支撑上来,手中剑锋被这力道一送,悄无声刺入了哑老胸膛。
当胸一剑,哑老明明可以闪避,却不退不让的挡上,只因身后是诚王。
诚王见尚尧出手,已知哑老必死,一时目眦尽裂,暴怒中拔剑向昀凰斩去。尚尧将昀凰护在怀中,闪身避过,剑锋掠过自己额边,一道血痕立现,血珠从浓密飞扬的眉梢滴下,在他眼里也染出了一抹猩红。
哑老身子绵软倒下,挣扎着朝诚王望了一眼,气绝于地。
诚王以剑拄地,俯身将哑老暴突不闭的双眼合上。
昀凰怔怔看着尚尧额际流下的血,伸手为他拭去,指尖却颤抖着,怎么也擦不去他眼中的猩红。他恍若不觉,纹丝不动,眼底猩红并非只是血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