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盲(56)
翊王的双眼布满迷茫。他越来越读不懂自己的父亲了。
“最关键的是,你有野心,并有能力为你的野心付诸行动。”圣上没有理会李澍的疑惑,继续道:“毕竟朕给你们兄弟二人都透露了极北羽族的消息,只有你懂得利用,而奕儿没有。”
平静地站在一旁的宋扬微微抬首,觉得眼前的皇帝陛下也变得陌生起来。他还记得初见时那个和蔼老人的问候和朗笑,一件件为国为民的减税政策,以仁爱闻名、创造海晏河清盛世的伟大君主……和现在这个神情漠然、看着跪伏于地的儿子如同看蝼蚁一般、只是想利用羽族考验两个儿子谁更有野心的皇帝……他们究竟是否为同一人?若是,一件龙袍对人对性情为何能改变如此之深?
他又联想到在西山的深处,永宸公主夜以继日的发疯与哭泣,每日守着晨昏破晓的一线光明等候佳人归来、想到慕染曾经为他描述的画面,圣上握着自己亲妹妹的喉咙,威胁她的情郎交出渡灵心法……
宋扬起初不信,慕染也不信,二人都觉得这是永宸公主头脑不清醒的胡言乱语,毕竟南瑜国的皇帝陛下是如此的慈爱和善……他忘记了,历代的皇帝哪里有慈爱一说?
他突然有些后悔。
他不该进宫来的。
“从这一点来看,朕是更希望把太子之位给你的。”圣上的语气如午后的静湖,经不起半点波澜,却能让人感到湖底巨大的能量。
“那您这些年为什么一直更看重他而不是我?若你一直都把我当作储君看待,为何无视我与他的明争暗斗?为什么每次犯了错您都不问对错就让我来承担?为什么您对我的态度总是忽冷忽热,一会儿奖赏一会儿罚?”翊王突然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圣上吼道。想来这是他一世二十年以来最大胆最随心的举动,在他说完之后浑身都在颤抖。
“为君者,如果连这点小挫折都受不了,还谈什么治国□□?”圣上的那片静湖没有被翊王突如其来的狂风而掀起风浪,仍旧如一潭死水一般,漠然平视着他道:“朕虽没表现出器重你,但哪次朝会没有让你旁听?哪次祭礼没有让你参加?哪次御书房商议没有让你发表意见?你还让朕怎么做,直接立你做太子么?”
翊王怔在原地,半天没有找到反驳之词,最后冷笑两声:“您是天子,您自然说的做的都是对的。但您是什么心意,那些趋炎附势的朝臣们能看不出来么?”翊王愤怒着往远方的金鸾宝殿指去,“他李奕门下客卿有多少,父皇可曾数过么?即使今天我把殿前郎中令、易安少府、治粟内史他们全都杀了,谁准保明日就不会有新的墙头草摆向他承王府?”
“奕儿有那么多人推崇,是因为他有仁心,而你没有。”圣上冷漠地回怼了李澍一句,“不过,他的那点仁心也没什么可赞颂的。”
翊王嘴角上扬,不知是自嘲还是暗笑皇帝的自欺欺人,“是么?父皇不也是一位宽刃厚德的明君么?”
圣上没有直接回答李澍的问题,突然喟然道:“西昭那边还不稳定,北国近年来虽然主动示弱,但保不齐他们以后要做些什么。国朝国土之外,还有那么多地方可以探索,这些身后事都只能交给你们二者之一了。“
“父皇,我有一个问题。”李澍抬眼,紧紧盯着皇帝,将他脸上如刀刻斧凿的每一道皱纹都看的仔细无比,像是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您当初在永宸姑姑的那件事中就已经知道羽族的存在了,为何您不利用,而要交给我们?只是想要考验我们两个吗?”
圣上不语。
翊王好像早就料到了父皇不会作答一般,阔步向前迈了一步,离圣上更近了一分,“什么安定国朝,什么拓边海外,这些您早就想做了。但您一直没有,这是为什么呢?”他又向前一步,近乎贴到了圣上的脸上,“因为利用羽族成为那些愚民眼中的神,必然会遭到天奉阁的忌惮。天奉阁势力强大,弟子门徒遍布四海,如果他们公开与你唱反调,一个是近乎于神的老阁主大人,一个是只会些皮毛法术却难辨真假的皇帝,百姓会更相信那边,谁都没有把握。”
“你不敢赌,便是因为你害怕输。毕竟史书都是由胜者书写的,如果你输了,多半会被天奉阁扣上一个装神弄鬼、不敬天神的罪名。仁君之名毁于一旦,这才是你最害怕的吧。”
圣上依旧不语,只是脸颊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这个细节在宋扬眼中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你害怕做不上仁君,就让你的儿子来做,你不觉得自己虚伪无聊至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