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翥(155)
元成伸掌让鸽子从他手中啄食,讲了崔浩、涣云如何跟他上京、沐云又如何留在平卢的事,如今涣云平安生子,及早告诉沐云省得她牵挂——冬季关外驿路不畅,要等信差传讯可不知误到什么时候了。德琳听了原委,轻笑,“想不到殿下也有这样的心。”
“什么叫这样的心?”
元成忽然站起来,德琳不由在座中往后闪了闪身,元成却更隔案迫视着她,“什么叫‘也有’、还‘这样的心’?”
他神情中的警告意味甚浓,似在说“你最好小心说清楚,否则可别怪我不肯善罢甘休”。德琳眸光微凝,觉出自己话中的破绽,却只是蹙眉,“殿下请坐下说话。”
元成看看她,不说话。德琳在他带些戏谑的眼神儿下才醒觉他的座处还被自家占着,暗嗤了一声,起身离案。元成却只站在原处,好整以暇地接着问她,“又在想怎么敷衍我?”
“怎会?只是以为殿下一心都在庙堂,未料到也会在世俗人情处留心而已。”气不过他那种像是算准了她的笃定口气,她偏直言相告。
元成顿了顿——显然是无法把德琳的话当成颂扬来听,眸色几转,终是笑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倒引出你的感慨。不过话既至此,德琳,我却想要问你:要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样子像是随口说笑,听在德琳耳里却是别有意味,心中警惕,口中并未停顿,“殿下又何需问德琳?谁人不知太子殿下英才天成,五岁诵诗书,七岁通文赋,精于骑射,擅辩音律,胸罗锦绣,宏韬……”
“好了,”元成叫停,“我问的是你以为的……”
“天下人之见即为德琳之见。”
德琳答得干脆,元成被堵得无话,忍耐了一瞬才眼瞅着她道,“你说的是太子元成,那么‘我’呢?”
这话古怪,德琳挑眉——你不就是太子、太子不就是你么?
元成看着她,慢慢地道,“心性傲然洒脱,视宫禁为束缚、避之唯恐不及的是德琳;循规蹈矩,只求在宫中不行差踏错、言行谨慎的是尚书小姐。在我看来,此德琳并非彼小姐。
”
德琳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忽然被这几句话触动,油然就是一声轻叹,“殿下,我既是我,又何能非我?尚书小姐和杜德琳本为一体,并不能分出彼此,殿下……也是一样。”殿下也是一样,既是太子亦是“我”。
“德琳,你……可曾后悔过出身?”
德琳面上的落寞极浅极淡,元成却感同身受,一瞬间忽忘了初衷,低低地问了这么一句——如若不是尚书小姐,她或许就不必违拗本心入宫,那么她,是否那样希望过?
元成隐隐的不安令人费解,德琳讶异抬眼望他,眉目相接处,两人都有些怔怔的,稍一瞬,德琳轻笑,“殿下,人若贪得无厌是会招天谴的。”见元成狐疑,她笑意通透,“德琳是个贪图安逸的人,幸有今世的出身,才不需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劳心费力。若又要安享琴棋书画诗酒花,又要抱怨琴弦伤手、棋技劳神,书累眼目画污衣,那岂不连上天都要恨我刁滑?”
元成静了一瞬,作势拊掌,“此时若有酒,当与你共浮一大白。”
德琳淡笑——她所言不过是素日里抱持的念头,实不觉有何特别之处,元成的赞赏令她无言以对。元成倒是愿为她解惑,“世人都愿意有个好出身,只是太多人愿意要的是好出身带来的荣光和声名,却不肯一便接受那些与出身相对应的约束和烦恼,一旦不如意了,便抱怨出身误人,声称宁愿生为凡夫俗子,过寻常的日子,真是……故而能不落这窠臼的……”他不说了,虚环了指掌为“杯”,对德琳举了举——德琳所言并非他最希冀的结果,却足够令他安心。
德琳莞尔,正待开口,却见元成笑意略收,向着殿外道,“何事?”德琳这才醒悟她刚刚儿听到的“叮然”一声是内侍拉动了传音金铃——这是有要事禀告之意。
内侍领进来的人竟然是史姑姑,未看德琳,直接向元成行礼告罪,说沁公主有急事找杜教习回去,请太子殿下恩准。元成望了望德琳,未动声色,“沁公主有何急事?”
史姑姑低头回话,说是夫子要查问的功课上的事,急等杜教习回去指点。元成点头,问还有别的?史姑姑略迟疑,说有,公主还有本棋谱是杜教习收的,必得她回去才能找着,另外公主说……
“你先下去候着吧。”元成蔼然。等史姑姑无奈地退出去了,他问着德琳,“这是哪一出?”
德琳摇头,“不知。”
她口中说不知,心底的暖意可是一丝一丝地漾到了脸上,元成见了如何还能信她?带着笑睇着她道,“你是自己招还是等着我逼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