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149)
甚至,没有一次手与手的接触。
卑微时他被人调笑欺侮,得势后他被人敬而远之,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永远都在漆黑无尽的深夜独行,不需要光亮,也不需要慰藉。
可是当她如此安宁地靠近了他,用寻常的动作来为他披上了斗篷,那手指触及心口又悄无声息地拂过之时,他觉得,整颗心都为之颤抖。
斗篷系带已牢,相思掖着青罗长裙,屈膝半跪在他面前。咫尺之间,呼吸几可相闻,她扬起脸,用那双明如点墨的眼眸望着江怀越,又一次道:“大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极柔和无害的语声拂过他心上,像轻燕飞掠过初春解冻的幽深湖面,点出波心涟漪跌宕。
“你……”江怀越艰难地开口,却不安地发现自己就连语声都显得犹豫低微,全然没了凌驾在上的专断强横。他别过脸,想以此来掩饰心虚,硬是加强了气势,道:“不在船上待着,过来做什么?”
相思的目光却依旧紧随于他,与以前有所不同的是,她竟然直截了当地盯着他的脸,望着他的眼,很平静地道:“我……来找大人。”
“……找我干什么?”他还是固执地望着斜前方的枯草,唇角带着寒意。
相思扑簌簌垂下长长眼睫,低声道:“担心,害怕。”
江怀越心里又是一震,就连呼吸也顿促。“四周又没有危险,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大人抛下我,独自走掉了,是要让我一个人守着那艘空船吗?”
她懵懂的神情让江怀越几乎要坐不住了。他简直猜不透她的心,莫名错愕又满是恨意地自嘲:“害怕?你怕我走掉?不是我留在那里,才让你更怕吗?”
相思定定地看着他:“您不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
江怀越望向她,一时答不出来。
相思缓缓道:“我怕的是,您不分青红皂白来羞辱责骂;我怕的是,您将我的心不知珍惜践踏碾压;我怕的是,您明明心里想的不是这样,却非要强迫着自己变成这样……我更怕的是,您对所有人刻薄冷硬,将所有人,都推至很远的地方,只留下自己一个人……执拗地往前去。”
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尽含哀婉,却又如针尖直扎到江怀越心口。
痛。
痛到心颤,却不是冰凉入骨的无望,而是久陷黑暗深渊,忽然有人从背后悄然给予温软拥抱。不消说也不需问,那个人同样生长于孤独绝境间,是被冰雪覆盖的莲心,可她还是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穿透了黑暗,绽放了花颜。
那朵花静静绽开,从花蕊到花瓣,挥洒了点点金芒,希冀着能带来一缕光亮。
这缕光,浅淡温暖,从他身后延展铺洒,映照出前路茫茫。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终于哑着声音问。
相思还跪坐在他面前,略显意外而又认真地反问:“大人以为,我会因为什么呢?”
他不敢说,也不想说,不忍说。
相思却释然地笑了笑,轻声道:“只是因为,我,喜欢大人啊……”
她屏着呼吸抬起手,微微颤抖着,覆上江怀越冰凉的脸颊,刚才被她狠狠打了一巴掌的地方。
“只求大人,不要这样作贱我,也不要作贱自己。”
难言的酸涩涌上心头,江怀越只觉呼吸都在发抖,眼前景物渐渐洇染,模糊。
一直以来坚硬冷峭的铠甲寸寸消融剥落,他在这场负隅顽抗中退无可退、一败涂地。
*
萧索秋风挟着雨后寒意穿过林间,湿漉漉的叶尖不断滴落雨珠,江怀越还怔然坐着,相思已然抬头道:“大人,去亭子里好不好?”
没等江怀越反应过来,她已经撑着他的双膝试图站起。然而本就脚踝扭伤,又在冰凉地上跪坐了那么久,这一起身,竟然险些跌倒。
江怀越迅疾伸手托住了她,随后同她一起站起来,带着她,慢慢走回到亭台中。相思扶着柱子坐在一角,江怀越站在另一侧,默默看了她一会儿,道:“怎么扭伤的?”
“从船头跳下来。”
他无语至极,硬是缓和了语气才道:“……为什么要跳,不能慢一点?”
“因为大人也是跳船走掉的呀。”她竟然还笑得出来,随后又摸了摸挂在阑槛上的那件蟒袍,小心翼翼地拂过五彩锦绣,“大人你穿这个很好看。”
江怀越的眼里却有些萧瑟。
很多时候,他情愿穿着普通人的衣袍。
他走到相思面前,慢慢解开了斗篷系带,将之交予她手。“我不冷了,你自己披上吧。”
相思愣了愣:“可您穿得少……”
“你是还想再大病一场吗?”江怀越不顾她的反对,硬是将斗篷披上了她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