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148)
最初的愤怒羞辱感已经淡去,转而是深深的愧疚与不安。她从来没有见过江怀越那样丧失理智,他在她面前,在众人面前,始终都是衣衫严整,端肃高傲。即便是愠怒,也只消一个眼神,便能使人胆寒心战。
他从来不会那样愤怒,那样放肆。
她一直觉得他没有心。即便有,也是装盛于冰莹剔透的琉璃瓶中,与这滚滚红尘彻底隔绝,感知不到常人的喜怒哀乐。
可是今天,他却自己将这琉璃瓶砸个粉碎,迸裂飞溅的碎片中,那颗心是否也会布满伤痕?
风雨渐渐小了。
天色仍是灰暗无光的。她踌躇着,终于从船舱内寻来了一件斗篷,随后学着他之前的样子,硬着头皮,跳下了船头。
画船船身不低,她跳的时候就觉得害怕,落地时果然只觉脚下湿滑,一下子崴了左足。
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落了眼泪。
可是相思忍住了,只靠着船身休息了一会儿,就咬着牙,带着斗篷往深处走。她从未到过这里,所幸这水中陆地林木葱郁,只留有一条小径向着前方延伸。她记着江怀越正是从这边离去的,便也沿着这条小路踽踽前行。
下过雨的林地格外难行,她那受伤的脚踝起初只是刺骨的痛,走着走着便演变成肿胀难忍。可是既然已经离开了画船,就断没有回头的余地,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很久,终于望到前方草木掩映的小丘上,有一座古亭台。
亭台朱色已略显斑驳褪淡,江怀越背对着这边坐在其间,淋湿的赤红蟒袍已经脱下,搭放于阑槛上。
相思停在了原处,他听到动静,慢慢转过身。然后,看着她蹙起双眉,只是仍然不说话。相思也没开口,摇摇晃晃行至小丘下,奋力抓住旁边的树干还想往上爬。可是脚踝本就受了伤,土石陡峭,怎么可能爬得上来?
她却铆足了劲儿,哪怕手心已被粗糙的树干磨得生疼,也依旧低着头往上,坚决不松手。可是脚踝处无法发力,拼尽全力攀爬上了几步,脚下又一趔趄,便朝下滑去。
她甚至来不及呼救。
一颗心从半空突然坠落。
就在这一瞬,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止住了那下滑之势。
相思急促地呼吸着,抬头望向他。
第67章
江怀越紧紧抓住了相思的手, 一发力,将她拽了上去。
虽然到了小丘上, 但她一时站立不稳,还是扣住了他的胳膊才没跌倒。心在砰砰砰的跳动着,她能感觉到一丝尴尬,江怀越却已经重新走回亭台。
相思站在那里没动,他才踏进亭子, 忽又背对着她道:“还站着干什么?”
相思愣了愣, 没有立刻上前。江怀越侧过脸,眼神孤寒,随后居然又走到了小丘另一侧,坐在了一块山石上。
他微微仰起脸, 目光从她脸上掠过, 冷冷道:“你去坐那里, 我不进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情感, 声音也是低压的。
相思愕然,片刻后明白了他的含义,心里更是隐隐作痛。
他以为,因为之前自己所做的疯狂举动, 令得她厌恶鄙视,所以情愿忍着剧痛站在外面,也不肯和他同坐在亭子里。
相思慢慢地向前,不是走向亭台, 而是走向他。
秋风掠过金银丝线繁复盘绣的青青衣裙,她站在了江怀越面前。
“大人。”她抿了抿微干的嘴唇,声音也有点哑,“您……不冷吗?”
江怀越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在经过了那么多波折后,相思居然还问出这样的话。他以为,她对自己已经满是恶感了。
他的身上如今只穿着孔雀蓝的搭护与素白绸缎贴里袍,在这飒飒秋风中显得很是单薄。相思见他不回答,便将带来的斗篷递给他,说道:“您披上吧,这里风很大。”
他还是没有任何回答,只是注视着她手中的斗篷。
斗篷是墨黑锦缎的,衬着她纤纤素手润白如玉。江怀越的心口像是被重物压住了似的,隔了好久才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相思静静地看着他,此时的大人似乎褪去了高傲与暴戾,沉默寒凉,孤寂冷清。
她缓缓弯下腰,将御寒的斗篷轻轻披在了江怀越肩头。
“您刚才淋了雨,衣服都湿了,为什么还要自己一个人走到这样幽暗阴冷的地方呢?”
低微的话语,就在他耳旁响起。他僵坐在那里,好似灵魂出窍动也不动,相思却还抬起手,轻且柔地为他系着扣带。
温软的手,就在心口。
这一瞬,江怀越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坐在山石上,身后古枫红艳胜火,清寒雨水簌簌滴落于手背。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被人这样温暖相待了。从整座山寨化为血海,父母姐妹全数惨死以后,没有一个人,用这样看似平静,实则哀痛又怜惜的语声,对他说过一句话,给过一次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