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边(出书版)(6)
第9章 引子(9)
从他的第一个女人知道现在,一直如是。他曾经试图掰开手指,数一数他记得的女孩,却发现所有的女孩都像一阵风,像阳光下的影子,像镁光灯下的皱纹,统统遁形不留痕迹。事实上,他谁也记不得,恍惚间,他甚至连自己都会忘记。
只是,他和周南一样,从来没有留过女人过夜。
江超在一个大型国企上班,朝九晚五薪水丰足,说是丰足,其实还不够他一个月烧的汽油钱。他压根也没上过大学--高中毕业以后在哥本哈根一个语言学校呆了两年回国,回国以后的光环就是名校海归。周南常常打击他,"就你这样儿的,还海归?说你是海龟人家乌龟王八都不干,觉得族群里有你真是跌份儿。"江超就要一拳过去:"去你妈的,操。"
他俩的对话永远充斥满了这类的脏字,互相打招呼的话都是大叫"狗日的,你来了!"这对他们来说,和教养文明一类的词汇毫无关系,只是用来表示两人亲近感的。因为平日里他们都是谦恭有礼的世家子弟,就连对守门的大爷,都要说:"大爷,麻烦您给我开门,这是收款单。您拿好了。"
虽然在同一个城市里,江超和周南却很少见面。他们作息时间相反,江超晨钟暮鼓,周南晨昏颠倒。周末时候他们会约在商务会馆洗个澡,按个摩,打个桌球,都不带女人。江超知道周南在大学里有个一直处着的女朋友,问过他:"你女朋友呢,带出来见见啊。臭小子,金屋藏娇啊。"
周南淡淡地:"小孩儿。玩不到一块儿。"
江超也就不再问了。17岁以后,他们的青春超越了年龄,像菖黎,像动物的苦胆,苦涩锋利的汁水处处溅污,生命里有太多的阴暗面,并不是谁都可以触碰。
一个月总有那么几次,他们约到望京河边席地而坐,一个人手握两瓶啤酒。
周南苦笑:"超子,咱们都沦落到喝酒论瓶的地步了。"
"是啊,以前我们喝酒都是以件起跳的。"江超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啤酒,把空瓶抡起,甩进了望京河里。河水青绿而平静,水花溅起。
"你喝慢点儿,都胃出血了还喝呢。行了行了。最近胃没疼了吧?"
江超目光直视河水和顺着河对岸一字儿排开的灯火通明。北京城的繁华并不以谁的心情为转移,它是一座巨大的空城,永动的嘉年华。
"没什么。"
他们都已经记不得,他们的青春究竟是从哪一年开始战火纷乱,又是从哪一年开始尘光尽生。
秦怡 我并不是被命运娇惯的人
伦敦城是一个像火柴盒一样的城市,充斥着密密麻麻的街区,是电子芯片和人脑合成时代的矛盾共同体。终年大雾。这里穿梭着肤色各异的人们,既有像从中世纪走出来的坐着老爷车的绅士,也有像刚从地窖里钻出来的灰头土脸的卖唱者,既有鸡冠头锥腿裤蓝色眼影的朋克青年,也有黑网蕾纱帽长布雨伞的贵妇人。
第10章 引子(10)
秦怡住在伦敦D区。窗外常常是空无一人的街道。大雪覆盖时松鼠在枝头跳来跳去。
她穿着黑色的中筒靴子,踩在冰碴子咯吱作响的街道上,停在一幢低矮的小楼前,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哈了一口气搓了搓,拿出门钥匙。英国的建筑大多是古旧的,有着百年的历史,门前的青铜邮箱雕着花,生了锈。
她在冰窖般的屋子里用锅烧了水,水开了,咕噜咕噜地顶起盖子,冒着汽儿。秦怡把白面条下进去,打进去一个鸡蛋,不放盐,不放酱油,不放味精,捞起来盛在碗里就吃。她的小屋里只有一盏15瓦的灯,没有冰箱,没有地暖,没有电视,伦敦电力极贵,能省则省。室内的光线是衰败的灰度。没有一丝水分。秦怡搬了凳子,坐在灯下吃面条,无味无觉,只是为了填饱肚子。灯在方桌上剪影出她的发丝,脑袋,和脖子。她穿着很旧的黑色呢子大衣,上面还有辨不明的咖啡渍,香烟不小心烫破的洞,蓝色牛仔裤的边缘已经被磨出了须。脸上没有任何的妆,干燥嘴角有着起皮的碎屑。
吃完了白水面条,她把自己牢牢裹在毯子里抱着笔记本电脑看盗版碟,一张一张地看。潜水钟与蝴蝶,海上钢琴师,岩井俊二,基耶洛夫斯基的红白蓝。看到仓促疼痛的地方,眼泪刷刷地落。这是秦怡在伦敦的第三个冬天。她不理会窗外的苍茫暮霭,静静地在屋子里和自己相依为命。窗外的雪花带着夺人的莹光,干净地,纵身扑到地面上,是一种带着遗憾的残酷美感。
她的屋子里放着一个巨大的指南针,因为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却总想知道中国的位置。找到了中国,再往东,那就是秦怡的家乡,有着浩渺的大海,壮丽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