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便落满了南山(28)
雅阁里的晋秋蹙着眉头,偌大的大厅里吵吵嚷嚷的,楼下那些气势昂扬的生意人这时候像极了菜市场里讨价还价的磕碜人了。
覃一沣给台下的小厮打了个手势,小厮上了来,手里拿着本账本递给覃一沣。他翻开来,指着账目里的最后一笔,缓缓开口:“若是谁家能在一天完成半年的交易额,何止七成,就是要我的所有股份,我也双手奉上。”
离圆台最近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认出账本封面上的图样,是缺月坞的账本。再细瞧覃一沣摊开的那一页,最后一笔交易额是在昨日,数字庞大,整整十万大洋。
男人一声惊呼,叫后面的人纷纷围了上来,瞧清楚了账本上的数额,这下谁也不再开口,侧目不敢再看覃一沣。
一场轰动天津城的喧嚣,就这样结束在了覃一沣手里。
宋时澜派出去的小厮这时候回了来,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见白的眉毛不自然地跳动了一下,然后他低头笑,轻轻地喊:“芸儿,去找你孟哥哥说说话。”
支开宋采芸后,拐杖掀开半边珠帘,老人和蔼地说:“丫头,过来这儿坐。”
晋秋听声,倒是大大方方地坐了过去:“宋老爷子。”
宋时澜扬声大笑:“你这丫头鬼机灵,在这雅阁里闷声不响,叫下面的人演了场好戏。”
晋秋听懂了宋时澜话里的意思,她坐在这雅阁里不动声色,其他人因为她把好好一场宴会吵闹得乌烟瘴气,可是到头来,却连她是男是女都不知晓。
“老爷子人脉广,想查我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小辈不敢在您面前造次。”晋秋难得恭敬。
“屠神寨出来的姑娘,骨子里的戾气怎么也藏不住。”宋时澜不经意地开口,余光瞥着晋秋的反应。
晋秋早料到,能查到她才是缺月坞幕后老板的人,又怎么会查不到她的出身呢?
她微微颔首,自嘲般地说:“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想从身体里剥出来也找不着法子。”
“那嗜血的本领呢?魏箐可在你的刀口之下活了下来?”
老人凛冽的目光似刀子一般朝晋秋投来,她微微怔神,然后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师公。”
魏箐,当年被晋雄绑进屠神寨的教书先生,师承于河南巡抚宋时澜,他教晋秋读书念字时,一日三念,叫晋秋把“宋时澜”三字刻进了心里。
宋时澜被她这一声叫得愣了神,然后摇头苦笑。当年他收书信一封,魏箐在屠神寨待了整整三年,幸得下山的时候毫发无损。
同晋秋说着话,他凛冽的眼神渐渐柔和。
提起故人,两人滔滔不绝了许久,谁也没瞧见感染风寒的孟炳华此刻出现在了凤居楼。他进了大厅后一路往上,停在宋时澜的雅阁外。
“老师。”孟炳华弓着身子,身后分别站着覃一沣和孟珒修,宋采芸落在最后。
谈话被打断,宋时澜冷了脸色,拐杖点在地上:“没规矩。”
这一声叫晋秋也抖了三抖,茶杯险些脱手而出。
孟炳华颔首,语气低沉:“是学生冒昧了。”
“托词身体有恙,是没脸见我?”
“学生有愧,不敢不见老师,只是商会里来了急电,耽误了时间。”孟炳华解释着。
宋时澜撑着拐杖站了起来,晋秋跟着起身。他抬眼瞧着孟炳华,多年前的翩翩少年郎现如今两鬓间也染了白。当年他亲自主持学生孟炳华和义女仇莲桉的婚礼,祝福新人的十三年后,仇莲桉便香消玉殒。可没想到的是,孟炳华在四年后竟再娶了个妓女。
这般无情无义之人,他已经八年未见了,今日孟炳华仅一句“有愧”就想消散过往了。
宋时澜与他无言,不大利索的脚踩在实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两只手同时从左右伸来,宋时澜握住右侧那只,低语着:“修儿长大了。”
左侧那只手黯然缩了回去,螭龙图案的戒指隐隐闪过一丝光芒,覃一沣低着头,再也没抬起。
孟珒修搀着宋时澜下了楼,宴会接近尾声,宋时澜不再停留,出门前,回头叫了一声:“鬼丫头,要是落了闲就来陪陪我这个老头子。”
晋秋应了一声,目送着宋老爷子上了车,回身,覃一沣正站在雅阁里瞧她。
他略显单薄的身子倚在木柱子上,一手搭着实木扶手,半截身子好像悬在半空。他在笑,还是那种得逞、胜券在握的笑容。昨日那单生意,是他设下的局,没有丝毫破绽地将她也设计在了其中,可惜她却毫不知晓还颇为得意,现在想来,竟像个笑话一般了。
高跟鞋不合脚,早就该换掉。不想见的人,从一开始就不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