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47)
大抵药粉敷在伤口太疼,他抖了一下,紧接着抿起嘴角闭上了眼睛。嚇,怎么又哭了,不过哭一哭不是什么坏事,受了那么多苦,哪能不难过呢?
第二日少爷成亲,我找了两个靠得住的小厮照顾疯子,而后陪着少爷去接亲。
新娘子要由兄长背到花轿里,梁小姐就一个哥哥,是逾明公子,现下已做了方家家主。
先前两家筹备婚礼时,我有幸见得方公子两面,容貌是难得的清俊疏朗,身姿秀雅颀长,性情更让人挑不出毛病,眼睛一弯就是双慈悲菩萨目,极温和内敛。
我盯他盯得简直要出丑,没能将他与几年前阴沉着脸把少爷跟我从墙头赶下去的那个青年联系到一块儿,偏偏脸还是那张脸。可见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再烈的性子都能给磨没,使人脱胎换骨宛若新生。
梁小姐蒙着红盖头,乖巧地伏在哥哥背上,羞怯极了般。周围看热闹的婶子说新娘子身段可真好,身量也高,我也凑过去看了看。可不是么,现下虽趴着,可若站起来,发顶大约能到方少爷下巴那儿,腰身窈窕婀娜,一定漂亮极了。
方公子将新娘稳稳背进了轿子里,回身时直起腰,恰好让我瞧见他耳后的一颗小痣。
呀,真奇了,那疯子耳朵后头也有一颗小红痣呢。
我忽然有点儿担心。今日下了雪,虽然管家娘子说这是顶好的兆头,“风婆婆,雨贤惠,下雪是贵人”,梁小姐必然是位大贵人,能给李家带来好运。可那么冷,不晓得疯子能不能熬得住,没好的伤处有没有冻得发疼。
我一路心神不宁地随接亲队伍再绕回李府,想要乘空闲时偷偷溜到后院儿去瞧一眼。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真是怪可怜的。
孰料这一耽搁就耽搁到了傍晚拜堂,我等不及,趁人多忙乱,赶忙抽身赶到后院,不知为何,心里像揣了个闷跳的鼓,一刻不得安宁。
果真如我所料,我一只脚还没迈进院门,里面抬出个盖了白布的担架,草草显出个躺着的身形,极瘦弱不堪。
我脚下一绊,扶着月门才堪堪稳住。
两个抬尸体的小厮已走到后门,我忙追过去问,“你们把他抬到哪里去?”
他俩未料到我这突兀的一声,动作一个不稳,白布下的草席滑落下一只枯瘦伶仃的手,小指处光秃秃的,灰败死寂,松松绑了根褪色的红绳。
打头那个看到我,讶异道:“长吉?你不去前厅陪着少爷,来这里做什么?”他喔了一声,咂咂嘴又道:“是少爷让你再来看看这个疯子?唉,甭看了,已经没气儿了,怪晦气的。”
我没做声,后面年纪小的有些忿忿,啐了一口道:“我还等着喝少爷的喜酒来着,怎么就来给这疯子收尸了。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挑着这时候死,真是晦气。”
他说罢,不满地踹了一下旁边儿的石墩,大约动作有些大,白布下露出的手腕晃了晃,那根红绳终于不堪重负,啪的断开落在雪地里。
我望着那绳子愣了一会儿,掏出袖里的铜钱给打头的兄弟道:“别扔乱葬岗了,找个地方埋了吧,好歹大喜的日子,也算积德。”
他收了钱,笑着同我道:“成,你快回去吧,等我们晚上回来同你一块儿吃酒。”
我也笑着朝他们摆摆手,看他们把死了的疯子抬出后门。
我没问,疯子死前冷不冷难不难受痛不痛苦,也没问他咽气前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有没有再念叨他的小月。都没什么所谓了,人死了,问这些有什么用?
前院隐隐传来敲锣打鼓的嘈杂,人声喧闹此起彼伏,欢声笑语不断,道贺声更是不绝于耳热闹非常。
“长吉,长吉!少爷和少夫人要入洞房了,你还不快来!”
“这就来!”我忙应声,抹了把眼睛急急朝唤声奔去。
待跑了两步,我忽地想起了什么,匆忙转头去寻,可触目茫茫白雪,脚印凌乱,哪有红绳佛珠的半点踪迹。
不知谁家的小孩子嬉笑到这里打起了雪仗,玩闹间那红绳已不知被踢到了哪里,又或是被谁捡了去,只剩下泥泞软烂的湿雪,和疯子一样,仿如从未到过这个世间,来去了无痕。
乐声渐大,我背朝身后凉薄死寂,步步往前厅行去。往来宾客言笑晏晏熙熙攘攘,上有高堂父母亲朋喜眉笑目,下有才将新婚小儿女披红挂彩,抬头看,灯笼红绸挂了满府,映得人人面庞鲜活生动,没有一处不够喜庆吉祥。
细雪自云头倾泻而下,院内是新人许白头,院外是孤魂作野鬼。
也好,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