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23)
这条路我太熟了,即使拓得再宽,我的记忆也不会模煳。小时候阿爸常利用假日,帮杂货店送货到高雄,赚点外快贴补家用。阿爸开着车后搭起帆布的小货车,车上载满杂货,总会经过这条路。
阿爸要出发前,总笑着问:「谁要先上车?」我和阿弟抢着上车,阿爸通常是先抱我上车,再抱阿弟。杂货店老闆的两个小孩也想跟,阿爸也一一抱了他们上车。「出发囉!」车子一起动,我们四个小孩子便异口同声。我们挤在杂货堆中,沿路上玩着尪仔标,又叫又笑,玩的很开心。杂货堆中洋葱、辣椒、蒜头等等的气味,总是熏得我们眼泪直流。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想起以前的那股气味,然后莫名其妙眼泪直流。
如果是夏天,阿爸送完货后会带我们四个小孩子去吃锉冰;如果是冬天,就会去吃碗热腾腾的麵。「静慧。」阿爸会问我,「好吃吗?」「嗯。」我总是拼命点头,然后大声说:「好好吃!」
阿爸笑得很开心,眼神很温柔,神情很满足,然后摸摸我的头。不管是夏天或冬天,只要跟阿爸一起出门到高雄送货,都是既快乐又满足的事。
长大后同学或同事常约我一起去据说很好吃的店品嚐美食。「静慧,好吃吗?」当我莫名其妙想起阿爸时,便会自言自语:「算好吃吧。但是跟阿爸在一起吃的锉冰和麵才叫好好吃。」「静慧。」同学或同事总是很疑惑,「妳疯了吗?」我得赶紧挤出笑容,不然泪水可能会决堤。
「阿爸,这个路口要左转。阿爸,这是条新开的路,你以前不曾走过。阿爸,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只要跟着我,就不会走丢。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我说完后,突然回头往后看,只见母亲坐在后座。
记得刚要唸小学时,上学的第一天,吃完早饭后我就是不肯穿鞋出门。「静慧。」阿爸柔声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呢?」「阿爸。」我低下头,轻声说:「我不敢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阿母骂我是胆小鬼,还说如果我再不赶快出门便要用棍子打我。「孩子还小,会怕很正常。」阿爸拿下阿母手中的棍子,说:「静慧不要怕,阿爸陪妳一起去。只要跟着阿爸,妳就不会走丢。」
乡下学校总是地处偏僻,走路得花25分钟,而且有一段路我没走过。阿爸牵着我的手上学,我感觉像远足,不像是要上学。「静慧。」阿爸说,「今天阿爸陪妳走,但明天开始妳要自己走。」「哦。」我很失望。
阿爸应该看出了我的失望,隔天要上学前,他对我说:「今天阿爸还是陪妳上学吧。」「好呀!」我很开心,拍起手来。「不过阿爸不能牵妳的手,阿爸走在妳后面。」阿爸笑了笑,「妳不可以回头喔。」
虽然知道阿爸一定跟在我后面,但我总会忍不住回头。「不可以回头喔。」阿爸在离我10步的距离微笑。「好。」我笑了笑,对着阿爸吐了吐舌头。
之后阿爸还是每天跟在我后头上学,而我回头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一个礼拜过后,我已经不再回头。「静慧好乖。」放学回家后阿爸说,「妳已经可以一个人上学了。」
我终于敢一个人上学,连续几天都是自己一个人走路到学校。但有天在上学途中,我突然回头,竟发现阿爸依然在我背后10步远。「阿爸!」我向他跑去,伸出双手。「是阿爸的错。」他一把抱起我,「阿爸还是会担心妳。」「阿爸。」我用力环抱着他,「不用担心,我可以自己一个人上学。」「静慧真乖。」阿爸摸了摸我的头。
在台北唸大学以及工作时,常会走在闹区的街道上。偶尔我会突然回头,似乎我的潜意识裡期待着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阿爸。但每次回头总是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不见阿爸的身影。
蝙蝠(3)
「阿爸,这裡的路比较窄,你要小心跟好。阿爸,前面三岔路口我们
要顺着这条路左转,左转后会接台17线。阿爸,我们左转了,现在
这条路就是台17线。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我唸国二时,阿爸生病住院,我和阿母曾搭计程车到医院去看他。
一路上阿母一语不发,紧绷着脸,我从未见过阿母如此。
狭小的车内有股恐慌不安的气息,我只好将视线望着窗外。
印象最深的影像,便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的蓝底白字——17。
阿爸住院两星期,我只陪阿母去看他一次。
那次的记忆只有呛鼻的药水味、冰冷的地板、没有阳光的病房、
虚弱而孤单地躺在病床上的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