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14)
二姨太楚红做的杏仁茶,甜而不腻,清而不苦,诚为杏仁茶之极品。要不是这样,二爷还真想不起自己有这么一位姨太太,等闲也绝对不会问一句她的存在。反正她总是在那里的,像钟表一样的准时,在合适的当儿递上一碗冲泡正好的杏仁茶。
可是这天早晨杏仁茶断顿了,催茶的佣人回来报说:二姨奶奶病了,在床上睡着未起,发高烧,还说胡话,看情形好像是得了伤寒。
黄二爷很不高兴,一个姨太太,除了剥杏仁风吹不着雨打不到的,怎么竟会这么娇贵,无缘无故地发什么伤寒。治吧,又是一笔开销,不治,家里躺着个半死的人也不成话。二爷实在没心情理这些,只挥一挥手说:“问奶奶去,叫奶奶拿主意好了。”
孙佩蓝很诧异:“伤寒?那可是传染病。害死人的。二姨太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可不要在这里养病,过到别人身上了不得的。”问知老家的人确是死光了,便又拧着眉说:“偏是没钱,偏是罗嗦。这可怎么好呢?关照厨房,给做点清淡的,养两天看看吧。”
她说话时的那种口吻,就好像在路边拾了猫儿狗儿,一时起意要“养两天看看”。佣人自是心寒,却也不敢多说,只有照二奶奶的话吩咐下去。
倒是二爷,后来倒还有心问过两次,说自从楚红卧病,这杏仁茶的味道可差多了,不是熟烂甜腻,就是又苦又涩。这下人的手式就是不如二姨奶奶,不知楚红还要多久才好。
二奶奶便说:“她是传染病,我冒险进去看过一次,样子竟是不大好呢。我已经关照过管家,下次给小帝打针的林医生再来的时候,要他顺便看看二姨奶奶。林医生这两年在我们家进进出出,也拿了不少钱了,要他给二姨奶奶白瞧瞧,想他也不好意思说钱吧?”
二爷听到钱就头大,咕哝了两声:“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一个小帝已经吃不起了,又添一个楚红。”此后便再不问起。
拖到这年年底,二姨奶奶也就咽了气。说是肺痨,会坏风水的,祖坟也不让进,就着人拖到乱葬岗随便埋了。
自此,黄家二房便只有一位主事奶奶,结束了妻妾成群的岁月。
在这一点上,后二奶奶孙佩蓝的行为倒是要比一心主张一夫一妻的前二奶奶赵依凡彻底得多也见效得多了。
关于二姨奶奶楚红的死,黄家佣人的传说里颇带一点罗曼谛克的韵味。
其中传得最热的一种说法,是说二姨奶奶其实是自愿求死的,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相爱的人——仁心医院的林医生。
林医生是外国留学生,在仁心医院当职,由朋友介绍给黄家,常来给黄帝少爷打针的。
黄帝自幼体弱多病,不好的时候比好着的时候还多,因此家里常常要请医生。后来就固定了林先生,这是因为他态度格外好,而收费格外低。
林医生的态度好是有目共睹的,对每个人说话都客客气气,除非看病开方子,否则别人站着,他绝不肯坐着,跟下人也是一样。如果佣人跟他客气,他就会说:“人和人都是平等的,我应该尊重您。”
大家觉得他好,也觉得他怪,常把他的言行当笑话讲。二姨奶奶也不例外。
可是那时他毕竟离得远,顶多隔着人看一眼,彼此点头打个招呼,连端茶倒水也轮不上她,自有一大堆丫环婆子抢着去做。然而现在,现在他们突然空前地接近了。他就坐在她的床边,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抚着她的额,忧心地、温柔地、关切地沉吟:“烧得很重,得赶紧用药呢。”
☆、四、幽 禁
1935年对于黄裳来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著名影星阮玲玉死了,二是母亲赵依凡回来了。
黄二爷家麒在京是戏迷,在沪是影迷,前些年弄电影捧明星地好一阵折腾,虽然到底没弄出个什么名堂来,到底混了个脸儿熟,算是半个内行,和各大影戏院都有点瓜葛。1930年百老汇首映,1932年国泰电影院建成,1933年新大光明开幕,都有戏院经理派专人向黄二爷送请柬,邀请莅临剪彩礼。
那几年里,黄裳跟着父亲,看了不少电影,这是爷儿俩惟一投契的地方,也是日后父女反目黄裳对于父亲仅有的一点温馨存想。
其实细究起来,黄二爷的知识原本很多很杂,也很有趣:他知道北京每一道城门的命名来历和各自规矩,知道粉墨百家的披挂头面,知道出师作战要出宣武门,得胜回朝要进德胜门,酒车走的是崇文门,水车进的是西直门,粮车必行齐化门,粪车要过厚载门,知道《玉堂春》的王金龙穿的是红团龙蟒,《古城会》的关羽穿的是绿团龙蟒,《打金砖》的刘秀是黄团龙蟒,《群英会》的周瑜是白团龙蟒,《霸王别姬》的项羽是黑团龙蟒,而《铡美案》里的黑脸老包却是福字行龙蟒,还有纱帽插金花是新科状元,纱帽插套翅则变身为驸马,女花褶配小过翘是宫女,女花帔配大过翘便是公主,他还可以单凭行头就辨得出谁是穆桂英,谁是秦湘莲,谁是白蛇而又谁是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