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霜河(原江天漠漠)(74)
谢朗大奇,她已放开他手腕,转过身,买了两盏荷花灯。她提着灯,沿着河岸,在依依杨柳下,慢慢地向前走。
谢朗看着她的身影,不禁满腹疑云,紧蹙眉峰。半晌,忽然眼睛一亮,眉目渐渐舒展开来。
他追上薛蘅,心中高兴之情难以抒怀,忽然面对着霜河,双手拢在嘴边,长长地叫了一声。
“啊------”
他清亮的声音在河面上久久回响。霜河边,人们纷纷举目相望。
淡黄色的圆月,从山的青影后悄悄地升起,将清莹的光洒在霜河上。河边弥漫着嫩蒲的幽香,偶有禽鸟,飞快地点过水面。
夜雾清蒙,象在河面笼上了一层轻纱。河风吹动了杨柳,也不时将雾气摇动,让河边成千上万的人影变得明明暗暗。
河的两岸,慢慢有星星般的火点亮起,或排成队,或在水面转着圈,如荷花朵朵盛开,带着人们在心底默念着的祈愿,随着水波微漾,缓缓向前飘流。
圆月、薄雾、水光、山影,象一场迷蒙的梦。在这虚无的梦中,人们跪拜在河边,他们看不清天地万物,似乎连自己都看不清了,唯有眼前的盏盏明灯。
河风忽盛,荷花灯被吹得摇摇晃晃,有的遇上水流,只微微挣扎了一下,便倾覆在河水之中,其余的灯忽明忽暗,如同亘古以来,生命之火的明明灭灭。
风越吹越大,许多荷花灯连挣扎都没有便倾覆在河水中,剩下的也都被吹得只见一丁点豆大的烛光。
有人开始向天地河流叩首,用含着敬畏的声音,哀哀吟唱。
“霜河清清兮,可知我愁,
霜河咽咽兮,可知我忧。
一愁岁饥荒,阁泪汪汪;
二愁吏如狼,卖地拆房;
三愁役夫劳,不得回乡!
霜河清清兮,可知我愁
霜河咽咽兮,可知我忧
四愁卖儿苦,动辄参与商;
再愁金戈起,万里皆成荒;
更有天之怒,巨浪滔天狂!”
薛蘅听着这歌声,似是痴了,一动不动。
谢朗环顾四周,颇觉兴奋,想起京城的上元节灯会,还没有这么清美动人。见薛蘅还呆呆地捧着荷花灯,忙提醒道:“蘅姐,放灯许愿吧。”
薛蘅似乎从一场梦中醒过来,她走到河边,蹲下来,闭上双眼。耳边的歌声越来越凄凉,她双唇微动,将荷花灯点燃,慢慢地放入水中。
谢朗本站在一块石头上,见薛蘅放了灯,他兴奋地跳下石头,三两步蹦到河边,口中念念有辞:“老天保佑!”
保佑什么,他却没有说出来,念了两遍就弯腰将点燃了草芯的灯放入水中。
一侧,薛蘅跪在了地上,双手合什。二人放下的灯在岸边打着转,却不向前飘移。薛蘅神情渐转凄然,只是默默祝祷。
谢朗在后看得急了,猛地蹲下,双手不停拨着水,莲花灯终于颤颤巍巍、晃晃悠悠地向前漂移。
谢朗笑道:“蘅姐,你许了什么愿?”
薛蘅不语,只是痴痴地望着河面,心中只觉得人间忧患千百年来从未减少,铺天盖地都是满目的悲凉。天地不仁,世人卑微的希望,就如这河中灯火,在狂风中摇摇欲灭。她默然许久,终于潸然泪下。
谢朗从未见过这样的薛蘅,一时慌了手脚,呐呐唤道:“蘅姐---”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仿佛自己从不认识,但又好像是自有生以来就认识---夜雾从河上笼到了心中,只觉得一阵的迷迷茫茫。
夜风忽然浓烈起来,二人先前放下的河灯刚飘出数丈远,正遇上一股水流,被漩流吸得在水面上左右摇摆了几下,便向一侧倾覆。
微弱的两点光,慢慢地熄没在幽深的河水中。
薛蘅如遭重击,身形晃了晃,喃喃道:“天意,天意吗---”
谢朗也“啊”地一声站起,扼腕道:“可惜了---”
他正想着再去买两盏河灯,转头见薛蘅神色,莫名地心中一紧,似有什么东西紧攥住他的心房,让他一股血气直往上冲。他猛然站起,连衣衫都顾不上脱掉,“卟嗵”一声,纵入河中。
水花溅到薛蘅脸上,她这才恍然清醒,站起来,急呼道:“你做什么?!”
谢朗不管不顾,双臂急划,埋头游向前方。他冲得极快,不过片刻便冲到了那两盏河灯倾覆的地方。所幸河灯用纸扎成,并未完全沉入水中,谢朗左手拿起河灯,单臂游了回来。
薛蘅看着他湿嗒嗒地从水中钻出来,却还象捧着珍宝一样,将那两盏河灯捧在怀中,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谢朗的头发全被打湿,水珠一绺绺自额前滴下,他却浑然不顾,嘿嘿笑了一声,道:“纸做的,烘干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