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38)

作者:吴沉水

他对家里头的事也不爱管,二姨太与大小姐闹上了天,只要不影响到他,不在外人面前削了他的面子,苏大老爷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看东楼里这几位女眷,也像隔了毛玻璃看人,看的还是变形了的皮影人,美则美矣,然而一举一动,都像身不由己。他是带着怜爱来看这些女人,觉得她们都不容易,来世一遭,没给自己挑一条好走的路。他常想,若这些女人出生在寻常百姓家,或是干脆点,出生到珠江畔任一艘破船、城郊任一户农户家里倒好了。穷人家的女儿娇养不了,一落地便被抛到一旁,学会走路便要学会做活。再大一点,烧火劈材、照料弟妹、做饭洗衣,不过是女子一生重重劳役的最开始;待养到十来岁,或是做工或是嫁人,总是有重重的生计二字压在头上,哪来闲工夫烦忧?

可苏家的女人,尤其是住进东楼的女人,仿佛格外要过得难。她们难就难在日子越过越小,小得如透过针眼量度,看什么都得耗气耗力,费劲思量。明明好端端地养在精雕细琢的楼里,拿锦衣玉食供着,拿绫罗绸缎裹着,可又能保得住多久的鲜妍妙曼?她们总是会不明所以地褪色、苍白,总是会一如既往地憔悴、颓败。就如养在温室里的名贵兰花,明明倾注了极大的心力去浇灌,施肥锄草从不耽误,每一日都拿细布擦拭嫩叶。可越是这样,它们就越容易凋零不堪。

偏偏他还不能责怪这些女人自寻烦恼,争来夺去皆是些不入流的小欲望。因为那点烦恼,那点欲望,本来就是她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养分,是她们单薄人生中自己一层层加上去,重重叠叠的色彩。仔细看,那烦恼也是可爱的,为一件时新裙衫,为一样晶亮首饰,为一盒舶来的胭脂;或是为一句话不对、一个举止不妥、一个眼神不善,她们能琢磨上大半日。这些缘由都很小,可小有小的正经肃穆,容不得旁人轻易否定唾弃。好比多年以前妻子床头那瓶用棕色扁平玻璃樽装的鸦片町,今天想来,那哪是一瓶鸦片町,那其实是一瓶解忧的灵丹,是对付女人细细密密,层层叠叠无穷的烦恼唯一的溶解剂。苏大老爷当年是不懂,看不明白这棕色小扁瓶中欲说还休的苦,所以才越俎代庖想阻止妻子喝那玩意。后来他慢慢懂了,懂了他便有些后悔,常想若没这件事,柔弱美丽的原配想必会一直柔弱美丽下去,到死都不会有损记忆中那份美。可看看她后来都成什么样?披头散发、状似泼妇,对他破口大骂时,哪里有平日半分温柔贤淑?简直疯得令他惊恐。

可惜人生总是太短,开悟总是太晚,导致现如今,大老爷便是有心想要回忆点少年夫妻、恩爱缱绻的时光,还未忆起细处,大太太病重时那张瘦削又泛着潮红的脸先挤进脑海,她骂什么已然记不真切,却总记得她骂人时迸发出凶狠的光。那是真恨啊,仿佛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杀父仇人,是她不共戴天的宿敌一般,恨不得剐腹剖骨,食其肉寝其皮。苏大老爷每每想起,都要重新经历一番在妻子目光下仓惶逃跑的惊惶无措,历历在目地提醒他自己,他曾经如此耽于外物,如此经不起事。他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年便是让她喝又如何?让她喝总好过让她疯,总好过让她骂,总好过让自己众目睽睽之下难堪之极,以至于十来年这种难堪仍然不减半分,只要一想起,便是一阵羞愤难当。

若是早点懂得些格物致知的道理,何至于为一瓶鸦片町乱了阵脚?

因为大太太的死,苏大老爷怪上了许多女人,又体谅了许多女人。比如二姨太,他怪她目光短浅,心思不纯,可又体谅她做妾不易,扶正无望,恨不得两只手抓多点,再多点,也是人之常情;比如苏锦瑞,他怪她做女儿毫无作用,唤不起亲生母亲半点怜悯慈爱,可又体谅她幼年丧母,凡事不得不自己做主,多些强硬跋扈也是应当;再比如苏锦香,他怪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她的到来,直接将大太太气病在床,可又体谅她身为庶女,有个处处比她强的长姊在前头压着,爱争强好胜,任性娇蛮,也是环境使然。

苏大老爷因此默许,甚至有些纵容家中的女眷。他带着怜悯,带着居高临下,却又不偏不倚。有时哪一方处在劣势,他还会暗地里伸手扶一把,不叫西风压倒东风,也不叫东风压倒西风。苏大老爷自有他的道理,哪一方输赢都不叫输赢,那不过是女人们渡过漫长时日的消遣,再往深里看,不过是富贵梦中一团团花影绰绰的幻景而已,拿幻境当真,梦里不知身是客,想想都有无尽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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