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9)
快天亮时闻德生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阴着脸叹气,不期然看到女儿怔怔地坐在店堂里发呆,惊道:“怎么没上楼睡觉?”
猜女儿多半是担心他才不敢睡,忙又道:“那老瘪三不在,多半是猜到我会找他算账,吓得一夜没敢回邱公馆。”
大概是渴极气极,边说边忙着给自己倒茶:“这王八孙子!做下这样的事,还要脸做什么?从今天起,我日日到邱公馆找他的麻烦,我看他能躲到几时。”
听到门外按铃声,闻德生过去开门。
“乔先生……”
闻亭丽一呆,那道晨曦中的颀长身影可不就是乔杏初。才一夜,乔杏初整个人憔悴了不少,他大概是没料到闻家这么快就开门,也是一愣。
闻亭丽心里一酸,回身就往楼上跑去,接着就听到乔杏初对父亲说:“我放心不下亭丽,过来看看她。”
父亲的声音掩不住惊喜:“好好好,她正难过着呢,你同她好好说会话。”
楼上周嫂正用湿毛巾给小桃子擦脸,小桃子两手揪住毛巾的一角玩,扭头瞧见姐姐,忙举起小胳膊:“姐姐。”
闻亭丽含含糊糊地说:“你先乖乖吃早饭,等下姐姐再带你玩。”
上楼进房间关上门,身子往床上一扑,头虽埋在被褥里,耳朵却时刻留意楼下的动静。
想起自己一夜没梳洗,又蹑手蹑脚起了身,还好屋里有个热水瓶,里头的水早已凉了。她忙不迭倒牙粉、拧毛巾、梳头发,对着镜子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
楼梯间安静片刻,不久便有人上楼,是两个人。
少顷,就听父亲在门外敲门:“亭丽,杏初想跟你说几句话。”
闻亭丽不响。
“一个人闷在房里算什么事?有什么委屈还得当面聊开才行。昨晚你一夜没睡,这样吧,今天店里不做生意,你们先聊着,爹下楼给你打电话到学校请半天假。”
说罢便自行下楼去了。
乔杏初在门口低头默立一会,正要抬手敲门,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了,开门之后闻亭丽也不瞧他,自顾自走到窗前立着。
第4章
站在乔杏初的角度,一时只能看到闻亭丽的侧脸,那是他见过的最令人心动的美丽线条。
他情不自禁开了腔:“亭丽。”
考虑到闻德生就在楼下,并不随手关门,径直走到闻亭丽身后。
“对不起…………昨晚我妈不该那样羞辱你,我代她向你道歉。”
闻亭丽委屈得啜泣起来,她本就具备假哭的本事,何况眼下是真伤心,又因为担心自己和乔杏初的未来,哭声里更添一份浓浓的忧愁。
乔杏初转到闻亭丽身侧低头望着她,看那晶莹的泪珠断线般地往下掉,心里又疼又愧,取出手帕,轻轻帮她擦眼泪。
闻亭丽把头扭到一边。
乔杏初只得把那湿透的帕子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只说了这一句,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
闻亭丽感觉自己等了一整年那么久,依旧没等来乔杏初的下文。
她忍不住隔着泪雾觑向乔杏初,才发现他的样子很奇怪。他像是内心正激烈地挣扎着,苦恨、懊恼……甚至还有点难堪。
她从未在乔杏初脸上看过那样复杂的神色,那种疲惫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拼死的战争。
终于,乔杏初似是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正式迎向闻亭丽的目光:“昨晚得知这件事,我也很惊讶。你别哭……我母亲她满脑子都是旧思想,她怕我替你遮瞒,故而一开始并未惊动我,而是连夜动用南京的关系打听你母亲当年的事,等到一一弄明白了,再抢先告诉我祖父,我被她弄得措手不及,目前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她,而是我祖父。”
他倦怠地垂下肩膀:“我祖父这人非常顽固,无论我怎样解释,他都认定你和伯父一开始就故意欺骗我。”
闻亭丽一震:“我没有!”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跟你交往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吗。”乔杏初抬手摸摸闻亭丽的脑袋,勉强挤出笑容,“可是……伯母她做过青楼女子是事实。”
闻亭丽泪光一凝:“难道你也瞧不起她么?这不是她的错,要怪只能怪这不合理的社会——”
乔杏初默然片刻,以一种含蓄的态度道:“伯母是伯母,你是你。我体谅伯母当年的苦衷,但我爱的只是你。”
闻亭丽心中一惊,乔杏初受过高等教育,论理在这种事上会比旁人更包容,可他好像根本没办法接受……
不——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她愿意理解和尊重他的想法,只是,既然他如此看待她的母亲,两人之间恐怕也没办法再走下去了。
乔杏初看她赌气不肯开腔,不禁牵动了心中的怜意:“亭丽,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她不答,他疲惫地叹了口气,退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垂眸看着地面说:“昨晚我祖父已经表明了态度,说他永远不会同意我和你在一起,不仅因为伯母的事,还因为他已经给我拟定了亲事。”
闻亭丽一惊,乔杏初自嘲地牵牵嘴角:“自从父亲接管家里的生意后,几处厂子都出了问题,大头资金一断,家里的棉纱厂起码要关闭一半。为了替我父亲拉来一些襄助,祖父借着寿宴的名义宴请沪上名流,幸而他老人家尚有几分薄面,昨晚连陆家的人也请来了。另一方面,相信昨晚你已经见过白莉芸。”
他难堪地低下头。
白家跟乔家是世交,因他和白莉芸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当年两家长辈曾半开玩笑给他和白莉芸订过娃娃亲,但由于近来社会风气开化,他和白莉芸并未将其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