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8)
他一个人坐在家里,越想越得意,也就顾不得医生的交代了,兴兴头头去找朋友喝了一回酒,怕女儿回来发火,特地掐着点提前回来。
眼看女儿疾步逼近自己,闻德生突然瞠圆一双醉眼:“噫,怎么哭成这样??”
女儿头发蓬乱,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乔杏初欺负你了?”
听到这个名字,闻亭丽喉间一哽,可她迅速把泪抹去,佯装平静发问:“爹,妈是不是叫过‘阿柔’这个名字?”
闻德生瞬间变了脸色,气急败坏地说:“什么阿柔?你听谁说的?”
“爹爹你自己说的!几年前你喝醉了酒跟妈拌嘴,我在门外亲耳听到的。”
闻德生嗫嚅了几句,跳起来疾言厉色地说:“那又如何?那不就是个小名吗,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说了什么?”
闻亭丽回想今晚在乔家被乔太太明里暗里羞辱的情形,满腔委屈无处可说,索性趴到一旁的桌子上哇哇哭了起来。
闻德生急得直跳脚,好不容易从女儿口里问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身子一晃,黄着脸歪坐到了椅子上:“乔太太怎会知道这事?”
闻亭丽带着哭腔继续追问:“妈脸上的伤疤怎么来的?”
“你妈她………”
闻德生一咬牙,索性承认了:“你妈原是个富家小姐,可惜命不好,才十几岁就赶上家道中落,家里人接二连三生病去世,你妈孤苦无依,被亲戚卖到了窑子里……后来为了从红粉花楼脱身,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毁容是毁容了,但好在全身而退了……唉,这些事不提也罢。”
闻亭丽越听越心疼,想了一想,冷嗖嗖地发问:“邱大鹏过去在南京认识我妈么?”
依她看再没有旁人。今晚乔家的达官贵人那样多,邱大鹏却只露了一面就走了,以他那爱钻营的性子,若非心虚怎会不混个脸熟再走?
闻德生像青蛙一样跳起来:“是他?!我说呢,都这么久的事了,乔太太怎么会知道?原来是姓邱的在乱嚼舌根。他这是见不得我们好哇!”
话说当年他跟邱大鹏相识时,他还只是一个小裁缝,邱大鹏则在红粉花楼里面做保镖,两家恰好门对门,彼此常常打照面,一来二去的,两个同龄人就熟络了起来。
闻德生所在的霓裳裁缝铺远近闻名,他又是一众学徒中手艺最好的那个,一向甚得师父器重,邱大鹏大概看出他手头颇宽裕,三不五时就来找他借钱。
邱大鹏这人有个好处,说三天还钱,绝不会拖到第四天,而且为人很讲义气,不管闻德生这边遇到什么麻烦,他总是第一个到场帮忙,没多久,闻德生和邱大鹏便正式成为了拜把兄弟。
就在这时候,阿柔被卖到了红粉花楼。第一次看到阿柔时,闻德生和邱大鹏两个人的眼睛都直了,大约是从小学习琴棋书画的缘故,阿柔的气质与众不同,来了没多久就成了红粉花楼的头牌。
有一次阿柔和老鸨到裁缝铺做衣裳,恰恰是闻德生接待的阿柔,他对她尊重有加,说话也是轻声细语,那天走的时候,阿柔看了他好几眼。
后来闻德生才知道,阿柔当时就觉得这个小裁缝相貌清秀,难得的是在她面前一点轻薄之态都没有,故而对他颇有好感。
后来阿柔经常来找他做衣服,慢慢地,两个人就偷偷好上了。
结果没多久,邱大鹏因为得罪另一帮马仔差点被人打死,阿柔出面救了他。事后邱大鹏认阿柔做义妹,口口声声说日后阿柔的事就是他的事。
也是在那一阵,邱大鹏无意间发现阿柔和闻德生在一起了,整个人消沉不少,有一次还半开玩笑问阿柔为何看不上他。
可是没办法,一个是自己认的义妹,另一个是自己的拜把兄弟,他郁郁一阵也就撒开手了。
后来阿柔被一个军阀大老爷看上,为摆脱那人的纠缠,情愿自毁容貌,可如此一来,她也没办法继续在南京待下去了,刚好两个人手头都攒了一点钱,便隐姓埋名逃到上海来。
邱大鹏早觉得当保镖没意思,便同他们一起出来。
三个人在南京共过患难,加上阿柔又救过邱大鹏的命,两口子并不担心邱大鹏在外头乱说。事实上,这些年他们一家的确过得很安稳。
谁知道,人是会变的。
又或者,他们从一开始就看错了人。
听完来龙去脉,闻德生气得浑身哆嗦:“你妈在世时就看出邱大鹏心胸狭窄,劝我少跟他往来,我一开始还没当回事,没到到邱大鹏来上海之后,什么昧良心的事都肯做,虽说没多久就发达了,但我跟他的交情早就淡了,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害你——”
他咬紧了牙槽:“无非是自己儿子在你这里吃了排揎心里气不过,所以想拆散你和乔家公子,他以为他坏了你和乔杏初的事,就能轮到他那个癞痢头儿子了?他做梦!”
一边说,一边气势汹汹撸袖子:“我这就去找这狗东西问个明白!”
闻亭丽忙要阻拦父亲,闻德生却早已推开门走了,她追了几步没追上,眼看衖堂里黑漆漆的,只好惴惴地回屋等待。
可就算邱大鹏承认又能如何?把邱大鹏打个稀巴烂出气?父亲那样瘦小,到时候谁吃亏还不一定。
忽又想到乔杏初。他知道她家这边刚安了电话,她从乔家出来这么久,换作往常他早就打电话过来了。
他就一点都不担心她么?
闻亭丽心里气得发怄,一时又悬心不已,一时又难过伤心,不知不觉枯坐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