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心印记(16)
作者:阿森AHSEN
她雖然回林傢的次數不多,但外祖父在她心中的印象都是嚴於律己,寬以待人,遇事總是和和氣氣,一切好商量的模樣。
大事小事皆如此,可見一個人的品性。
那為何今天的外祖父格外介懷這些刻版,或者可以說,他是介意刻版背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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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刷墨刷得一手黑,外祖父喊她去洗手,吃過早膳後,才能找外祖母學習。
她回到林宅時,父母正帶著吃飽喝足的沈蘭心,往聶府那邊去。
林麗對沈清嶸道:“我沒說錯吧,女兒就是去印坊瞭。哪需你回來找?”然後對女兒道:“麗予?你吃過早膳瞭嗎?”
沈麗予一蹦一跳,道:“沒有呢!”
林麗囑咐她道:“快把手洗瞭,去找你外祖母和姨母,她們給你做瞭許多好吃的。”
飽餐一頓,時日尚早,沈麗予興致勃勃地找外祖母學刻版。
刻版的步驟簡單,將一張寫滿文字的薄紙一翻,文字朝下地,在木板上對齊、貼緊,而後開始刻反字。
外祖母教她,寫工有自己的風格與筆跡,刻工同樣也可以有。隻要反字的筆畫準確,橫豎撇奈勾俱齊,刻工按照自己的手力、挑刀的手法及對整個版面的理解,也能作自己的發揮。
這裡的橫筆長一些,那裡的捺勾收一些,諸如此類,讓整個頁面齊整、耐讀,是刻工的本事。
有些刻工自己也做寫工,畢竟比較小的印坊分工不需要太明確。外祖父母便是如此。
不過,外祖父總說,自己沒有外祖母刻得好,常常是自己去做粗重活。
這種“借口”的用心良苦,沈麗予怎麼不明白?她那對父母,天天都如此。她日日看在眼裡,就是莫得做,也必然看得懂。
沈麗予望向俯於案前,微微低頭,左手小錘,右手刻刀,在一點一點認真雕版的外祖母,被她迷住瞭。似乎連闖入窗臺的灼灼日光都不忍心擲在外祖母的身上,隻輕輕地灑下薄薄的白光,照亮這娘子刻刀下的千溝萬壑。
她又問道:“外祖母,我好想要一雙您與外祖父身上別的那種木雕。您可以教我做嗎?”
“你怎麼一會兒要學刻字,一會兒要學木雕?這麼小就沒有耐心學好一件事瞭麼?”虞氏也彎曲手指,輕點瞭一下沈麗予的鼻尖。
沈麗予撒嬌道:“誒呀——外祖母,求求你瞭。我可以都學嘛!”
虞氏眉毛一揚,望向她,道:“誰告訴你那木雕是我刻的呀?”
“那當然是,外祖父!”沈麗予眼珠子一轉,想起當時聽到的祖輩故事,像吃瞭一顆酸酸甜甜的糖,酸得發麻,甜得入心。
虞氏聽見以後,仿佛正想起一些當年事,手中的刻刀變慢瞭。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瞭。那對鴉鳥刻好以後,她還沒能送出去,林德進就被虞父從他學藝的印坊趕走。
當時虞父想將女兒嫁於別的富貴人傢,為兒子的仕途鋪路。幸而傢中的弟弟將虞氏救出,助她逃走,後來在路上她撞見趕回來尋她的林德進。二人遂私定終身,在外地闖蕩,漸漸有瞭現在的林傢與生意。
萬物有靈,一對鴉鳥認定瞭彼此,便能不離不棄。虞氏曾借此向林德進表明心意。如果當初林德進沒有回來尋她,她虞氏縱然會抗婚逃走,也絕不會一生隻認定他、隻等他。
那對木鴉,從此一人一隻,別於腰間,一戴至今已過三十載。
“緣分可天定,事卻在人為。”虞氏對沈麗予語重心長地道,“我們的三娘子,以後如果遇到心悅之人,也要記住外祖母的話,知道嗎?”
沈麗予認真地點著頭。可細想吧,她才不管什麼心悅、新月呢,自己可是要去遠方闖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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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氏又教瞭一會兒,見沈麗予學得差不多瞭,讓她找一塊小木板試試。
沈麗予在庫房地上看見一塊她手掌大小的木板,應該是大傢用不上的,就拿瞭過來。她想到早上外祖父的怪異神情,就將那時的所見所聞告訴外祖母,又問道:“您知道地上那堆刻版為什麼不能用嗎?”
虞氏的臉一沉,嚴肅地道:“那的確不能用。”隨即嘆著氣,告訴外孫女,那是外公徒弟刻的版,而且是盜版。
“那人叫鄧行之,是第一個跟你外祖父學藝的人。他傢境清寒,科考多年不中,為養活病重老弱的父母,就到印坊學藝。早些年我們賺得不多,連累他跟著我們受瞭許多苦。你外祖父感念他一直跟著自己,從未離開,把所有本事都教給他,贈予錢財替他厚葬親人。可鄧行之這人,技藝沒學好,卻去搗鼓起盜版這種令人可恥的事。被你外祖父發現後,他一氣之下,把那些盜版都拿去燒瞭。你看到的那些,應該是又翻出瞭殘餘的一些刻版吧,今天必然是會拿去燒掉的。”虞氏回憶著,愁容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