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心印记(142)

作者:阿森AHSEN


不像沈麗予,柴英背對著滿園的月光坐下,隻用左側的臉對著她。“麗予,你喝過薑湯瞭嗎?沒有的話,我去給你弄?”

沈麗予挽著柴英的手臂,與他靠近瞭些,道:“喝過瞭。”

柴英應瞭聲“好”,與她一樣陷入沉默。他心中仍覺得不踏實。那場大雨裡的所做所說皆情深使然。現在二人都冷靜下來瞭。如果她後悔瞭呢?如果她還在氣他呢?

“麗予,我有話對你說。”

沈麗予則把他的頭慢轉過來,擡起手,沿著那些傷口反複結痂的細小凸起與微皺,用指腹輕輕地摸著。月光緩慢地移入廊下,照著他瘦削蒼白的臉龐,他右邊的疤,就像一朵朵朝上而開的梧桐花。

柴英漸漸地回憶起八年前的蓖北之亂,耳邊仿佛已經聽見戰鼓激鳴,將士們沖鋒陷陣的叫喊廝殺,還有吞噬撕咬的漫天血火,皮肉被燒焦後,撕心裂肺的痛吼。

當時,軍力供應後續乏力,三萬大軍戰力不足,不幸被俘。孤軍尤勇,所有人抵死不降。父親和他,以及其餘將官每日都要受酷刑拷問。

一日,他被叛軍嚴刑拷打許久,暈瞭過去,醒來時已身在火海。他的右手被挑筋剜臂已至殘,難以用力,而右半身正對著炙熱的火焰,已是連片的燒傷。

他拖著殘軀,忍著劇痛,好不容易能叫醒幾個同樣傷痕累累的將官。等這些將官們去找出路時,柴英想再救些人,轉身卻在燒塌的軍帳之下看見瞭被壓著的父親,已是身首異處,死不瞑目。

他們逃出火海之後,面前仍是火光漫天,大軍營帳被大火吞沒,慘叫聲不斷。柴英將父親的屍首放下,擦去臉上血水與淚水,趕緊與逃出的將士們繼續救人。

那場火燒瞭三日,這片戰場上卻又開始下雪。冰雪雖減緩他們身上燒傷與血口的火辣刺痛,嚴寒卻帶來瞭新的折磨。

最後如何熬到回傢,柴英不記得瞭路上發生的許多事瞭。

可等他帶著父親的屍首回到老宅,傢裡卻完全變瞭。兄長與姒婦突然病故,隻留下憂慮病重的母親,周身污穢,躺在病榻上說不清話,掙紮地懸起一邊手,迎著小兒子歸來。

沈麗予找來時,柴英由上至下全是包著傷口的白色麻佈,透出一陣陣血腥與濃重的藥味。他不敢讓女孩看見這樣狼狽的自己,於是躲在門內,隻能聽著她在外面哭,始終不敢見一面。

他的傷口被重新切開再愈合,再切開再愈合,好不容易養好傷,還是戴上瞭面具,把依然能看出痕跡的傷疤遮住。為瞭一點點地靠近女孩,柴英換瞭姓,換瞭名。如果……如果沈麗予已經不愛他瞭,那他就帶著這個姓名與面具,默默守在遠處,活一天,算一天。

柴英鼻尖紅紅的,眼淚滑過右臉上的傷疤,浸濕瞭沈麗予的左肩,聲音顫抖,道“我不是故意不見你的,麗予,我不想拖累你,我——”

沈麗予抱著他,道:“我懂的,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八年荏苒,創傷與孤獨在身上積沉的苦痛不會消失,隻會讓這兩個受盡折磨的靈魂緊緊相依。

·

某日亭午,在清風堂賬房內,嚴清繞著柴英踱步,細細端詳著這個男子,對懷瑾問道:“這就是沈麗予的那個柴英?”

懷瑾笑瞭笑。

柴英一本正經地應答,道:“我就是麗予的柴英。”

嚴清道:“那你為何改什麼芻蕘的名字?”

柴英道:“你難道猜不出來芻蕘是什麼意思麼?”

嚴清道:“什麼意思?”

沈麗予看過羅佈的傷勢,回到賬房,替柴英答道:“打柴之人,謂之芻蕘。”

嚴清道:“難怪你支給這人這麼多的錢?”

沈麗予搖首,俏皮道:“那時我還不確定這人的身份。那芻蕘要是別人,就當做行善積德。”說完,她翹起下巴,挑眉看向柴英。

柴英笑著看她。她亦如此。

沈麗予笑得如此輕快、真切,沒有心存戒備。嚴清從未見過她如此,松瞭口氣。

沈麗予入宮後,被關進去幾日,她就擔心瞭幾日,身心俱疲。現在她終於有時間算她的賬簿,做回自己最愛的事情瞭,於是坐回自己的位置,對賬房內站著的人下瞭逐客令。

懷瑾把賬房的門合上,轉身對柴英與沈麗予道:“你們和好瞭,真是令人高興!看見你從戰場上回來瞭,我是真的高興!”

柴英牽著沈麗予的手,道:“懷瑾,我早已不是將軍的身份瞭。你比我們年長,還是直接叫我柴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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