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亦何欢(9)

作者:沙与茉


父親沒有說他經歷過怎樣的內心掙紮,總之,在簽字的最後一刻,他反悔瞭。

後來我問父親:你為什麼不把我送走?軍人夫婦哎,讀過書也一定都有涵養,又不能生育,隻有我一個孩子,一定會對我很好,把我送走我就不用受苦瞭。

說此話時,我浮想聯翩:我生活在城市的高樓裡,傢裡地面貼著瓷磚,鋪著地毯。我學習很好,輕易就考一百分,養父母覺得自己很幸運,撿到瞭我這麼好的孩子。下班之後,還會抱著我親親,臉上充滿瞭笑容。偶爾閑暇,我還在傢裡彈鋼琴……

父親笑瞭笑,說:不是舍不得嗎?萬一不好呢?畢竟不是親生的。傢裡再難,也不會少你一口飯吃。

這大概是我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和父親的轉折差不多。

爺爺的決定影響瞭父親的一生,父親的決定同樣也影響瞭我的一生。

每當長輩們說這些經歷的時候,我總感覺我生來就是不被需要的小孩。

長輩卻總說我是最享福的,生下來什麼都不缺,一直被父母帶在身邊,一點苦都沒吃過。

那時的農村有很多被遺棄的女嬰,有的送到荒郊野嶺給狼叼走,有的送到河邊淹死,外婆就在河邊見到過被淹死的女嬰。村裡還有一戶人傢頭胎是個唇腭裂的女嬰,直接丟到尿桶裡淹死瞭。

我在大人們的飯後閑談中聽到此事,頗為震驚,當時還在想:尿桶多騷啊,幹嘛不丟到水缸裡?

那時候,傢傢戶戶都重男輕女,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我傢雖沒有男娃,‘重男輕女’的思想卻在我的成長中如影隨形。

小時候,寒暑假我會偶爾到親戚傢玩幾天。有一年暑假去瞭大姑傢。大姑有一兒一女,每次買冰棍都會給兒子買五毛錢的,給我和表姐買二毛錢的。

我很疑惑。

表姐說:一直都是這樣,我媽說男孩子比女孩子金貴。

小學三年級,一次放學回傢,母親做瞭一份蛋炒飯給我吃。

那時,父母已經做起瞭煤爐生意,傢裡的條件也越來越好,能吃到雞蛋並不稀奇。但以往母親隻做給父親一個人吃,我們姐妹三隻能在旁邊咽口水。

母親說父親是傢裡的勞動主力,要吃好喝好。

偶爾早晨買五個點心,也不是一人一個,而是父親三個,我一個,兩個姐姐一人一半,母親不吃。

我捧著母親給我做的蛋炒飯非常高興,那種美味至今都記憶猶新。

我大口大口地吃著。

母親也看出瞭我的開心,笑道:你要是個男孩子,我天天都能做給你吃。

我沒有接話,隻在心裡疑惑:為什麼我是個男孩子,就可以天天吃蛋炒飯,女孩子就不可以天天吃呢?

後來計劃生育越來越嚴,父母一直奔逃在外。大隊幹部抓不到人,就要抓傢裡的人要挾。大姐還是孩子不能抓,奶奶需要照顧小孩,又是老人,也不能抓。大姑嫁人瞭,二姑也在合肥成傢瞭。隻剩下定瞭親但未過門的小姑。

奶奶隻好讓小姑住在她的未婚夫傢避避風頭,結果兩個人在一個屋簷下同吃同睡,幹柴烈火,小姑就懷孕瞭。

二姑知道瞭很生氣,在當年未婚先孕可是讓傢族蒙羞的大事,更何況,傢裡那情況,一時半會還沒法結婚。二姑陪著小姑做完流産手術,就將小姑接到自己傢住。

小姑父千裡迢迢跑到合肥要人,二姑死活不給。吃瞭閉門羹的小姑父又把在合肥挖砂的大伯請來給他做主。

二姑據理力爭,毫不相讓:你請大伯來做什麼?你就是把我爸請來也沒用?大伯你講,我妹沒有結婚住在自己姐姐傢沒有任何問題吧?哪有大姑娘傢沒給人,就住到男人傢裡去的?

二姑說的頭頭是道,懟的大伯啞口無言。小姑父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也不頂用,最後隻能白跑一趟,空手而歸。二姑和小姑父也從此結下瞭大梁子。

父親知道瞭傢裡的情況,最後決定還是回傢。

他說:傢裡所有的書都讓我一個人讀瞭,妹妹們在傢務農,吃瞭不少苦頭,我這個做大哥的沒能幫到他們,還處處要他們接濟。現在為瞭生兒子,弄的傢不是傢,人不是人。回去吧。該怎樣就怎樣,難不成還不給人活路瞭嗎?

回傢

父母帶著襁褓中的我回傢瞭。

可現實比父親預想的更糟糕。

他們前腳進門,後腳大隊幹部就差人來收罰款,按照父親的工資乘以三十六倍來算,需要繳納三千元。二姐暫時還是不能接回來,若他們知道二姐的存在,就要按六十倍來算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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