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亦何欢(7)
作者:沙与茉
那老伯是爺爺兄長的大兒子,是父親的堂兄,我的大伯,年齡比父親大很多。臉上的眼袋比眼睛還大,看起來萎靡陰狠,生人勿近。脾性也確實不太好,經常在我傢吃年夜飯,喝瞭點酒,就發脾氣,把桌子都掀瞭。
大伯冷嘲熱諷:筆桿子和鋤桿子不一樣吧?握瞭十幾年筆桿子,突然換成瞭鋤桿子,你能吃得瞭這個苦嗎?你這讀書人,莊稼怎麼能這麼種?種這麼密能結出果實嗎?
父親說:我想種密點,多收成。
大伯說:浪費糧食,書都白念瞭。
父親不常和我說往事,關於從讀書人到農民的事情,他隻說瞭這一件。難過、酸楚,不言而喻。
但是沒辦法,父親說:大伯說什麼都得聽著,不會就得學。
父母訂婚的時候,父親二十歲,母親十六歲。中間抗婚鬧瞭四年,四年後,兩人成婚。
婚後半年不到,父親就喝農藥自殺瞭。
這件事我是聽二姑說的。二姑後來遠嫁,過年才會回來。晚上會和我們擠在一個被窩,聊著往事,經常聊到很晚。一次,我和她傾訴母親對我們的諸多傷害,二姑便說瞭此事。
那晚,我在被窩裡痛苦到不能自已,止不住地流淚,一直哭到淩晨才睡著。
我心疼父親。
我不知道他原來承受過這麼多,當時的他是有多麼的絕望。
父親因何自殺二姑沒說。
隻說被搶救過來後在傢昏迷瞭半個月。
奶奶哭著對我母親破口大罵:你這個壞蹄子,想不到這麼惡毒,把我兒子逼死瞭,我就跟你拼命。
二姑說父親的記性很好,讀書時候就很聰明,這件事之後,記性就不大好瞭。
那時,母親已經懷瞭我大姐。
經此一難後,二姑常擔心父親的狀態,時常寬慰他。
父親對二姑說:你不用擔心我,為瞭孩子,我也不會再幹這種傻事瞭,孩子不能沒有父親。
父親也確實再沒有輕生的舉動,甚至有瞭強烈的求生意志。九零年躲計劃生育,和母親去杭州打工,患上瞭腎炎,硬是三年沒有吃一粒鹽,才得以痊愈。
很少有人能有這樣堅強的意志。隔壁村也有一個男人患瞭腎炎,等不住嘴,背著傢人偷偷吃鹹菜,最後不治而亡。
我問父親:每天不吃鹽,嘴巴裡沒味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父親說:我不能吃啊,我死瞭,你們三個怎麼辦啊?
在父親的思想觀念裡,結婚就是一輩子的事,好像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可以離婚。悲劇一旦鑄成,就無可挽回。
小時候,我對父親說:你離婚吧,離瞭婚,我跟你過。
父親說:離婚瞭,你們怎麼辦?這個傢就不完整瞭。
他覺得離過婚的傢庭就一定會對孩子造成負面傷害,他也背負著這樣的婚姻吃瞭一輩子的苦頭,連帶著我們。
我時常幻想,以父親的資質,即使再婚,也一定可以找到一個溫柔達禮的女子。我認這個後媽,也會比現在的日子好過太多。即使找不到,最起碼不用再受母親的折磨,也會比在看似完整的傢庭裡過的幸福。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又找瞭一個悍婦,可是我與那悍婦沒有感情,她傷害我,我便可以反抗,也可以逃離。
無論如何,問題出現,尋求改變總有辦法解決。像父親這樣,對既定事實的默認和妥協隻會導致更多悲劇的發生。
在這期間,奶奶和母親可以說是針尖對麥芒,爭吵不斷。
奶奶總罵母親:說外甥女貼心,你貼心個屁!當初要不是我以死相逼,我兒子根本就不願意娶你。早知道你這麼厲害,我就不該讓你進門。
後來母親在年夜飯的飯桌上經常提及到婆媳吵架的往事,將爭吵的原因歸咎於奶奶的摳門和父親的愚孝。
那時,父親不僅種莊稼,還在外面做工,每月有二十塊的工資。每次回傢都全部交給奶奶。奶奶是個一毛不拔的人,交上去的錢是一分也不願拿出來。大姐從年頭到年尾都隻有一件衣服穿,大夏天的還穿著棉毛褲。母親想給大姐買一件夏天的衣服都沒錢。
有一次,母親知道父親要發工資瞭,想趕在父親交給奶奶之前攔截,給自己的小傢留一點。可那天奶奶偏偏將傢裡的床單被褥啥的都弄出來讓母親去河邊洗,等母親緊趕慢趕洗完,飛奔回傢,父親已經將工資又全部交給奶奶瞭。
這件事讓母親氣的不行,說瞭好多次,每次說完還要罵父親和奶奶幾句,父親在一旁也不辯解,隻對我們說:你奶奶那時候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