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遥遥(43)

作者:吃一整天


他對香音說,不想再在九州島待下去瞭。香音當時已經上瞭中學,也慢慢懂事瞭,以為他會回到本州,最好能回京都吧。誰知道他直接西行到瞭長崎,乘船去瞭琉球諸島,從奄美一直到那霸,再到遙遠的宮古島。

不如索性出國吧。估摸著他這麼想過,於是乘機到瞭我國的臺灣。到處是中式的建築,聽不懂的中國話,迥異的中國文化,豐富瞭他相機的題材。他的作品再一次登瞭報,也讓他在臺灣打出瞭一點名聲。

他不懂政治,也不覺得臺灣和中國大陸有什麼不同,於是這份相冊,被合並在“中華百景”的系列圖中。他不喜歡臺北那種大城市,太嘈雜,也太混亂瞭。到處是推車的小販,開得飛快的摩托。從臺北往西一點到桃園,他隻歇瞭一天就匆匆南下。

“舅舅,臺灣是怎麼樣的啊?”

“怎麼跟你說呢。臺灣,其實還挺有人情味的。”

“人情味是——”

“就是說人很善良,熱情好客。”

“比日本好嗎?”

“比日本好。”

“我聽說我們以前統治過那裡。”

她第一次聽見舅舅笑瞭。

“那都是歷史嘍,歸根結底是人傢的地方。我們隻是強占瞭一小會。”

“臺灣人講什麼話呢?”

“講中國的普通話,加一點閩南語。”

“舅舅學會瞭嗎?”

“閩南語學不會,普通話學到瞭幾句。你想學嗎?”

“想!可是外婆總是不教我。”

“她也沒怎麼教過我呀——‘你好’怎麼說……”

“‘你好’我會說!我可不是什麼都不懂呢!”

“哈哈,真厲害,我教你一點難的……‘炒——飯——’”

“不就是‘炒飯’嘛!”

“你看,你讀不準瞭,發音不是這樣子的。”

……

元哲住在彰化,覺得自己真成瞭半個臺灣人。但是因為臺北時間差瞭一個小時,每天早上鬧鐘響起,他又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流浪者。找瞭工作還是外人,找瞭房子還是外人。他每天下樓散步,那些相似面孔的人,說著與自己母語不同的話。

他是流浪者,是遊客,是異鄉人。

他永遠不可能融入這裡。

沿著嘉義往南就是臺南,倘說再往南,就到高雄瞭。

頗有世界盡頭的感覺呵。

高雄原來名叫打狗。日本殖民者嫌俗氣,就取瞭同音的高雄二字。臺灣光複之後,也沒有再改回原名,隻是從日語的讀法,轉變成漢語的讀法而已。

高雄的日出還可以,但不如京都的漂亮。

沒有地方可去瞭,他隻是漫無目的地坐著環島列車,到瞭更南邊的地方。但那裡已經沒有城市瞭,隻剩下連片的密林和群山,以及山林間一個個不起眼的海濱小鎮。遙遙望去,隻有無垠的碧空,無盡的翻飛著微波的海面。

“恒春”的意思是四季常綠,可是他已經三十多歲瞭,早就度過瞭人生的春季。這個南方的小鎮並不能帶給他多少慰藉,看到湛藍的天幕,想起現在已經是冬天瞭。

是啊。京都又該下雪瞭,差不多是這時候。

再往南還有墾丁,但他已經不想去瞭。就在此處作結吧。

上帝的歸上帝。他寫在紙上,放入隨身的手提包中。

“這樣啊……”盧文秋語塞。

“畢竟他已經活過一遍瞭。”香音嘆道。

“活過一遍?”

“嗯。我很羨慕他。”香音說道。

這話說的是什麼意思呢。

第 16 章

圍繞著元哲的離去,中島一傢都沉浸在黯淡的氛圍中。

絢子一天都無暇和香音說話,她已為弟弟傷透瞭心。香音的父親一味惦記著星砂,當天晚上就回瞭東京。此後,香音和村上的親族待在一起,叫不上名字的遠房親戚,總是對她的私事問東問西。

盡管她也為舅舅的過世而悲傷,但她想,這畢竟隻是她與舅舅之間的感情,與其他人沒有關系。況且,慢慢齧食這種悲傷,也不隻是在京都才能如此。這裡人一多就顯得嘈雜,更是打破瞭已有的寂靜。

“真是煩透瞭……”她對盧文秋說。

“是呀,這種環境真叫人不舒服。”他體會著她的心情。

香音問絢子,我們什麼時候回東京。

“你很趕時間嗎?”絢子冷冷地問她。

“不、不是,媽媽……”

香音被嚇瞭一跳,她許久沒見過她母親這樣淒慘的神色瞭,像是積霜的枯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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