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遥遥(38)
作者:吃一整天
他想直言,一切不幸的源頭都是那算命先生信口胡謅,但是算瞭,或許天機不可洩露呢。他於是扯個謊,說自己考不上本地的高中,隻能托人送去外地讀。
盧文秋有點不能理解,為什麼野原會問這樣的話。他想起他嫂子那天晚上罵他,咱傢就破種地的,你讀什麼不經用的研究生!他哥替他反駁說,難道你想讓咱傢代代種地不是?其實他哥反而說錯瞭,即使就盧文秋那學校,那歷史專業,03年本科畢業,當個初中老師不在話下。
說實在的,他赴日一年瞭,有時回想起來,自己又是為瞭什麼呢?“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他高中語文老師最愛說的話。他想成為那“繼絕學”的,但仿佛有些好高騖遠瞭。
“我們全傢都是種地的命,我們也沒讀過書,就希望你能多讀一點……”
這是他爹的話語。
“傻娃子,你隻管去讀嘛,老哥撐著你。”
這是他大哥、二哥的話語。
他回傢道別的晚上,坦白瞭去美國的錢不夠,已經準備去日本瞭。父親躲在房間,始終沒出來見他。也是後來大哥才說,當時他爹抽抽噎噎瞭一晚上,問他哭啥,他說這兒子要給鬼子拐去瞭,他慟哭我們民族什麼時候才能超過小日本呢。
“準備考什麼大學呢?”他問香音。
“我爸爸媽媽希望我留在東京繼續念書。”
“那中島同學自己是怎麼想的呢?”
“我不知道,如果能考上的話,我可能會待在東京吧;考不上的話,或許就留在星砂工作瞭。那不還是在東京嗎——秋君可能會這麼問我,但是我自己也沒一個明確的想法呢。”
“……”
“秋君,希望我怎麼樣呢?”香音問。
盧文秋想說,我希望你能來京都。但是他自己,就一定會待在京都嗎?可不一定吧。他很有可能離開日本,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難道帶她回國嗎?他有一瞬間動過這個念頭,但又想起瞭那部《逃亡》。
小說裡,男主是面包店的學徒,女主是修道院的修女。他們在一個破敗的小鎮上,修道院信仰著異教,並且修女生活諸多束縛,可謂暗無天日。男主送面包時與女主相會,兩情相悅,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最終結為患難夫妻,決定雙雙逃亡。然而群山長路無盡頭,不知走到何日可罷休,加之女主又體弱多病,舟車勞頓,半途病發,哀哉無藥可治,一命嗚呼。
他隻是害怕發生這樣的事情,但又一直試著主導他們的關系。
“中島同學自己的想法是什麼呢?你希望繼續追尋音樂嗎?”
她的聽力,早些時候對他解釋過瞭,對演奏沒有太大影響。
“自己的想法……我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呢。”
“啊,是我說得太模糊瞭,我換個說法吧,‘意志’——中島同學的‘意志’,對於彈鋼琴這事業,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呢。”
“‘意志’嘛,我搞不懂,但終究還是喜歡的吧。”
“嗯,那就好,我希望中島同學能夠堅持自己的意志。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堅持自己的意志……”
“嗯。”
這般正義的話說出口,他後悔極瞭。他其實不瞭解她的“意志”,如果要離他而去呢,這又讓他隱隱擔憂起來。
萬一這樣這樣,萬一那樣那樣,該怎麼辦呢。
對面沉寂瞭一會,發來一條:“好的,我明白瞭,謝謝秋君。”用的敬語。
盧文秋做瞭一個夢。一個他三天之後仍能想起的夢。
他先前總覺得記錄下來不過癡人說夢,如今卻有一種迫切感,希望記下。
他夢見自傢的騾子跑瞭,他爹讓他去找騾子。他應一聲,一溜煙跑出瞭村子,卻不知道該從何找起。
他知道山在哪兒,於是猜想那騾子也知道山在哪兒。他上瞭山,一片密林之中,尋遍瞭仍不見那騾子。騾子除瞭到山上來,也不曉得別處的路,相信不會亂跑。
他趴下,擺出一副騾子的樣,幻想自己就是那頭騾子。隻要全身心體會騾子的邏輯與節奏,順理成章找出騾子應該就不難瞭。
他學著騾子叫,嗬——嗬,嗬——嗬。
什麼?嗬——嗬,嗬——嗬。
找不見瞭。
怎麼辦?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但他畢竟不是騾子,站起來跑著更快吧。但站不起來瞭,雙手變成瞭蹄子。淡色的皮膚變成瞭深褐,長出瞭粗粗的絨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