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遥遥(123)
作者:吃一整天
香音見瞭剩下很多的餐盤,說道:“這可不行!”於是搬瞭張小凳子,坐在盧文秋旁邊,輕輕喂他。
室內原本就有便盆,但他從來沒有用過。他還是能自己上洗手間的,半夢半醒,有時解瞭褲帶,盯著那個搪瓷馬桶,一盯就是半天。
他不洗澡,也不洗臉,不刷牙。還好是冬天。
過瞭最艱難的幾十個小時,盧文秋能夠吃一點飯瞭。雖然仍是沒有味道。好像吃泥巴一樣,隻有眼淚和血混合的腥臭。
起床的時候,香音對他說:“傢裡沒菜瞭,我出去買一點。”
他隻是睜著眼睛,木然地聽著。
透過結瞭霧的窗欞,她小小的身影愈發走遠,然後浸沒在深雪之中。
香音出門之後,盧文秋木偶似的坐起來,聞瞭聞自己的衣服,不得不去洗澡瞭。
他開到最熱,被燙瞭幾秒鐘,仍無知無覺。
看見皮膚已經通紅瞭。
關掉瞭。
又開到最冷。無知無覺。
關掉瞭。重新開最熱。
忽然有瞭痛感。
是痛感。他一激靈。
然後是熱,骨頭都快被熔掉的熱。
滾燙的水沖刷著傷口,結的痂被燙掉瞭,手腳和背上都起瞭水泡。
他幾乎是跳出瞭浴室。
深呼吸。
氮氣、氧氣、二氧化碳,還有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通通鉆入瞭肺中。
他活過來瞭——
盡管渾身破裂似的作痛,他活過來瞭。
他渾身赤裸地跑到大廳,躺在地上,胡亂地打著滾,又站起來跳舞,撞在桌子上、椅子上、櫃子、窗子、墻角、房門,哪怕壓得水泡快要破裂、壓得膿血四濺,胃酸倒流。
他要的就是這種疼痛,隻有這種鉆心的痛覺,才能證明他活著。
他亂叫一通,亢奮到瞭極點。
“哈——哈——”他喊道。
直到胸口灼痛,他猛地咳嗽起來,手心重新沾滿瞭黏稠的血。
他抓過床頭的十字架,跪下來,向佈滿陽光的窗子禱告。
長舒一口氣,能量像一下子耗盡瞭,整個人癱軟在床邊,痛哭流涕。
“是我在做夢嗎……”他喃喃自語,“寫下來,寫下來……”
他翻開瞭日記本。他已經一個星期沒寫過日記瞭。從來沒有的事。
歪歪扭扭地寫完日記,他又躺在床上,用被子裹著自己。感受著水泡和床墊,創傷和床墊摩擦的痛感。
至少我還活著,真是太好瞭。
香音回來瞭。第一時間就是進房裡看他。
“怎麼樣瞭……”她輕輕推開門。
“拿衣服來。”他蓋著半張被子,像拿破侖一樣命令道。
“好咧!”香音用關西腔應道,她興奮得快要哭瞭。
……
世界終於回到瞭原來的樣子。或者至少是看起來回到原來的樣子。
但盧文秋很久很久,都沒有笑過。香音說,他仿佛失去瞭歡笑的能力。
關於他身上的水泡,重新流膿的傷口,他說瞭是洗澡時被燙的,她也心領神會地接受瞭。買來加速愈合的塗劑,每天按時給他上藥。
“中島同學,真的知道怎麼回事嗎?我——”
她比瞭個“噓”的手勢。
“我聽懂瞭。”
“聽懂瞭?”他有點詫異。
她點點頭,“先前跟秋君說瞭嘛,我在學中文來著。我不隻是能看懂不少,也能夠聽懂不少。”
她從背包中取出瞭一本漢語教材。
“自從來到北海道之後,秋君不在我旁邊的時間,我就時不時翻翻這個。”
“為什麼要這麼用功呢……”
“以前是因為舅舅,但現在呢,說到底這還是秋君的母語嘛,我希望能聽懂你說的話。”
“沒關系的,”
“沒關系的,我不是已經會日語瞭嗎?”
“那不一樣!”她搖搖頭,“秋君這麼努力學我的語言,我也得好好學一學秋君的語言才行。或許有一天,我也能用中文和秋君對話瞭。”
“我還不知道中島同學有這個願望呢。那現在學得怎麼樣瞭?”
“還——可——以——”香音用中文答道,“能說一些簡單的句子瞭。”
盧文秋眼前倏地有些眩暈,一種錯亂的、荒誕的感覺,好像——好像愚人節一樣。好像太陽和月亮跳起瞭舞,車子在天上飛。
“我是真的沒想到……”
“很少看秋君被嚇一跳的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