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遥遥(121)

作者:吃一整天


“呼嚕嚕,呼嚕嚕——”他撒開蹄子,一路飛奔,卻絲毫不覺疲倦,反而越跑越有精神,越跑越有勁頭。

誰說騾子跑不過車呢?有路!有路就跑吧。

回傢的路,一定是回傢的路。

他看到瞭紅磚!看到瞭磚紅色的房子!紅褐的屋頂,褐黃的地!

傢!他在中國陜西省延安市宜川縣的傢!往南是土黃色的雲巖河,往北是光禿禿的西回溝!他跑得更歡瞭。

從地面跳到大榕樹上,再往下跳,就到他傢瞭。陜北的房子很多這樣的。

到傢門口,一縮身,再往前一探,險些栽在炕邊。

“操!”他罵瞭一聲。

不對,他是騾子。他應該“嗬嗬”地叫,再不濟,“呼嚕嚕”地叫。而不是喊一聲“操”。

但他確實喊瞭一聲“操”。至少他聽見瞭。

轉著身子環顧一圈,周圍並無別人,桌子椅子孤零零擺著。

“操!白來瞭!”他下意識罵瞭一句。

一定在田裡。他用騾子的大腦猛思考。

他跑到院子,縱身一躍,就掛在大榕樹上;後蹄子一蹬,就沖到地面。

他跑到他傢的梯田。見到他爹扛著鋤頭,蹲在一邊,一手端著老煙鬥,慢悠悠地抽起旱煙。

他跑到他爹的身邊,親切地喊瞭一聲:“爹!”

盧文秋想抱他爹一抱,但是伸出蹄子,自己又快摔到地上。隻好用後蹄支撐著,前面兩個蹄子拼命晃悠,希望他爹抱他一抱。

“誒!”他爹應瞭一句,“讀書累嗎?過得還好嗎?”

“不累!過得很好!”他用騾子的嘴答道,卻漸漸發出瞭人的聲音。

“好……好……”盧軍力的光頭反射著太陽光,“今年畢業嘍。”

“明年。明年四月!”他糾正道。

他重新長出瞭修長的手指,抹瞭一把臉,盡擦落些灰色的毛茬。

“哦,瞧我這腦瓜子,又記錯瞭。”盧軍力哈哈大笑。

他已完全變回人的樣子,但他爹還是蹲在那兒抽煙。

一切像他小時候一樣。

“牛成啊。”他爹忽然說。

“咋瞭爹?”

“你好好念書。碩士、博士啥的,都可勁兒念。咱傢就少一個念書的。”

“肯定好好念的。爹您放心。”他說。

“嗯。”他爹點點頭,“找到女朋友,也是談婚論嫁的時候瞭。”

“找到瞭,是個日本姑娘。長得漂亮,心地也好。”

“那就好,你也老大不小瞭,”他爹嘖嘖兩聲,“主要是心地好,滿意瞭,滿意瞭……”

盧軍力的聲音有點變瞭。煙鬥也落在瞭地上。

“爹你咋瞭?”

“啥?我沒事兒。”更不像他爹的聲音瞭。

“爹你別嚇我,你聲音咋變瞭?誒你臉也開始變瞭。”

盧文秋一下子站起身,想要摟住他爹。

盧軍力的臉本來就夠幹黃,這時候顏色更深瞭,就像,就像騾子的皮一樣。

“註意身體……”完全是騾子的聲音瞭,“好好用功……”

盧文秋正是六神無主慌張失措,隻聽到哐當一聲,他爹的鋤頭落在地上。嘩啦一聲,煙鬥也掉地上碎瞭。

擡頭看,他爹的臉變成瞭騾子的臉,長出瞭密密的毛發。

“嗬!”盧軍力把蹄子一擡,俯在地上,便撲騰撲騰地跑瞭起來。

“爹!爹你怎麼瞭爹!”盧文秋忙去追。

然而他已失去瞭蹄。人怎麼跑得過騾子呢?往前一撲,卻撲瞭個空。

“嗬——嗬——”騾子跑到瞭看不見的遠處,叫聲也隨之遠去瞭。

盧文秋空空地站在原地。那是他傢的一片梯田,是爹像他一樣年輕時開墾的,已耕作瞭五十年瞭。

早燕飛回,犬雉諧鳴,和暖的微風拂過臉頰。

冬小麥快成熟瞭。

第二天起床,盧文秋出瞭一身冷汗,把大衣一披就出瞭門。香音追趕著他。

“秋君!你要去哪?你要去哪?”

“去打長途電話。”

“怎麼瞭?”

盧文秋沒回答她。也顧不得腿上凝固的傷疤,小跑到最近的電話亭。

投下兩顆硬幣,嘟——嘟——嘟——

嘟——嘟——嘟——

在空寂中等待瞭五分鐘,他繼續打。

“到底怎麼瞭呢……”香音也著急起來。

“我不知道……我真的……”盧文秋眼眶幹澀,蹲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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