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924)

作者:风落雨吹


欧阳尧旭虽然贵为金枝玉叶的少爷,但许多平常至极的事,他至今未体验过。比如以平等的身份和地位到熟人家做客,以及像现在这样,被人以满含期待的眼神注视——不,如今将他淹没的目光,并非充满了积极的期待,而是负面的催促、急切、不满,甚至怨愤——每天从早到晚穿梭于他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日複一日重複着机械的话语与劳动、却始终不会在他的心头停留片刻的人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变得鲜活而富有人性了起来。恍然间,欧阳尧旭不禁有感而发,原来自己还是生活在地球上的。

他不紧不慢地把手伸进口袋,取出监护器,按下了一个在此之前曾按过无数次的按钮。剎那间,钟轶浑身一僵,倒地剧烈抽搐起来。须臾之后,她的眼睑缓缓闭合,死尸似的躺平不动了。不等管家发令,仆人们迅速分头行动:三人将範冰扶起来搬到床上,两人去打热水拿毛巾,一人去通知医生。欧阳尧旭无动于衷地旁观着这一幕,缓缓走到蜷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的钟晴面前,蹲下身,以听不出丝毫情感的语气问:“发生什麽事了?”

钟晴紧紧抱着脑袋,喘着粗气,瞳孔扩散了一整圈,显然是无法回答问题的状态。不过,欧阳尧旭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钟轶和钟晴在欧阳家的活动範围,仅限于狗屋及其附近的草丛,不被允许靠近府邸一步。而她们亦有自知之明,平日里都安安分分地蹲在小窝里,从未妄图触犯“圣地”。换言之,她们绝不可能主动闯入这个房间——範冰的卧室。

除非是她故意为之。

至于目的,就是制造出方才那样,令自己不得不对姐妹俩给予惩罚的局面吧。尽管自己确实有好一段时间没拿她们撒气了,可这又如何呢?自己深知她们不会无故伤人,因此肯定不会严惩;纵使她们伤痕累累地去部门,甯安瞧了,也肯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难自己。那麽,她不惜身受重伤也要上演这一场苦肉计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等等,身受重伤?不,凭钟轶的实力,她若真要杀死她,根本不会让她活到自己等人从楼下赶上来。那也就是说,她实则是在不得已的状况下被迫出手的?

欧阳尧旭重新瞅向钟晴,仔细观察起来——果不其然,她身上有不少地方出了血。不过,这也解释不了钟轶为何对範冰暴力相向。毕竟她之前并非没有虐待过她们,而她们一次也没有反抗过。一定有什麽特殊的理由……

不由自主地,欧阳尧旭回头望向範冰。或许是出于母子间的心灵感应,範冰立即艰难地睁开紧闭的双目,面如死灰地看着他。

——那绝非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之人会有的眼神。那是看戏、是期待他接下去会做何选择,企图将他逼上绝路的眼神。

霎时间,欧阳尧旭背上一阵恶寒,差点直接呕出来。随即,去查看钟轶状况的女仆蓦地惨叫一声,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死……死了!”

範冰唇角一勾,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八月三十

纵使是慈悲为怀的佛祖,也始终对人间疾苦漠不关心。或许这份冷漠正是佛祖的慈悲所在,但怀珺衡更相信人之苦难,唯人可解。因此他甘愿以自身的血肉筑成人梯,目送饱受悲伤的灵魂通向光明安康的大道。哪怕,他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骤然划破视野的十指指甲足有二十厘米长,尖端锋利如箭、坚硬如铁,同时布满犹如血管的黑色纹路,扭曲刺目,恐怖而狰狞。怀珺衡明白那“血管”里流淌的是能瞬间致人于死地的剧毒,却不避不闪,保持着端正的坐姿视若无睹。千钧一发之际,女人蓦地止住攻势,两爪如同与什麽负隅顽抗似的剧烈颤抖,指甲堪堪抵于柔软的皮肤上,未深入见血。她咬牙切齿、目眦尽裂,不成话音的呜咽从唇缝间漏出,泪水接二连三地滑落脸颊。僵持了一阵后,不等落于下风的怀珺衡拱手投降,她竟先忽然浑身脱力,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她下不了手。因为他是她的恩人。当年若非他带人对设施发起偷袭、给予部门重创,她和她的丈夫根本不可能度过两年的安逸时光,进而有了爱的结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的孩子相当于怀珺衡送给她的,所以她无法恩将仇报。可如果不将失去孩子和丈夫的痛苦发洩到他身上,她又该如何维持摇摇欲坠的意识,让化成死灰的心灵複燃呢?就在她以泪洗面的当口,怀珺衡蓦地起身,双膝一触地,深深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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