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下的大明(97)
作者:马伯庸
除了“民”,还有个“官”。
这个“官”字,有极强的针对性。
当时有个南京守备太监叫蒋琮,因为长江芦场的利益问题,跟南京御史们打得不可开交。蒋琮为了寻求突破口,指使手下陈祖生控诉户部主事卢锦、给事中方向侵占湖田。
黄册库是个冷衙门,没什麽钱,管理人员经常趁职务之便偷偷打点柴薪、捞点鲜鱼。卢锦、方向作为黄册库的上级主管,派佃户在裸露的湖滩上种了几块地,从中占点小便宜。没想到这事被蒋琮给掀出来了,导致两人都被下狱。
郭镛路过南京时,之所以想去后湖,就是想起了这件案子,想亲眼见识一下。没想到,同仇敌忾的御史们立刻抓住这个痛脚,狠狠地报複了回去。
何穆这次到南京来,也是因为郭镛回去哭诉了一通。皇帝耳根子软,这才派他来查实。
现在御史们已经被何穆得灰头土脸,黄册库那些小角色,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何穆上奏疏表示,后湖每年冬天,南京司礼监都派专门的渔船来湖内捕鱼,好供给官员用度。但是原来打鱼的日期不定,很多人趁着官船捕鱼的当儿混进来,存在隐患。从今以后,要限定捕鱼的日子,对船只严格检查,渔网只允许用五天,其余时间全部收走。
存在隐患只是托词,其实是为了整黄册库的人。他们平时没什麽好处,只有每年趁这机会网几船鱼,改善一下生活。这一下,全没了。
还有,何穆指出,现在湖内五洲之上的芦苇太多,是个火灾隐患。可这里是禁地,外人不得入内,因此责令管库官员并杂役、匠役等人,把这些芦苇都砍去充当柴薪。他还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柴薪若积聚过多……就行会官估价,变卖银两,送应天府官库收贮,以备修理本库等项支销。”
听起来冠冕堂皇,毫无破绽。但仔细一琢磨,后湖黄册库管人员额外多了一大堆工作量,赚到的钱却只能充公用。这根本就是变相把一部分办公支出,转嫁到库管人员个人身上。
偏偏皇上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不用额外付费的先进管理手段,让底下人有苦也说不出来。
何穆把这些“合理化”建议,整理成奏疏上报天子,很快就得到批準,令南京御史们士气大挫。经此一役,蒋琮那边的案子也取得了突破。先后有十名御史下狱,而蒋琮本人毫发无伤,宦官一方在两个战场均大获全胜。
至于躺着也中枪的后湖黄册库,只能哭着进行整改,让后湖禁制变得更加严苛。有人写了首诗讽喻此事:“瀛洲咫尺与去齐,岛屿淩空望欲迷。为贮版图人罕到,只余楼阁夕阳低。”
“人罕到”三字,用得一点不错。到了万历年间,有位吏部左侍郎顾起元路过南京,不得其门而入,不由得感叹说:“白下(南京)山川之美,亡过于钟山与后湖,今为皇陵册库,游趾不得一错其间,但有延颈送目而已。”
连吏部左侍郎都不让靠近,可想而知黄册库平时人迹罕至到什麽程度了。
只有在一种情况之下,后湖这里才会变得特别热闹。
那就是每十年一次的大造之年。在这一年,全国各地都会重新攒造黄册,集中送至南京。新造黄册入库是一件隆重的大事,现场得由给事中一人、御史两人外加主事四人亲自坐镇查验,还有一千两百名来自国子监的学生严阵以待。
国子监一般的编制是一千五百人。这一下子去了一千两百人,几乎是倾巢而出了。
等一等,怎麽要这麽多人?这是要打仗吗?
还真差不多。
这些国子监的天之骄子,将要跟全国的地方官吏百姓,展开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恶战。
要讲明白这个问题,咱们还得从黄册的攒造过程说起。
第四章
黄册攻防战
前面说了,黄册脱胎于户帖。两者内容接近,但在很多细节上颇有不同。这些不同,不光体现在两者的格式细节中,也体现在两者的攒造流程上。
那麽一册黄册,是怎麽出炉的呢?
首先,造册之年,户部会提前半年备好标準黄册的格式,得到皇上批準后,分别下发地方。
其次,地方官府会按照黄册样式进行翻刻。不过他们需要刻造的不是黄册,而是“清册供单”。
“清册供单”和黄册不太一样,它是一种针对单户的调查表格,用来搜集一户人丁、事産等信息,和户帖差不多。咱们可以把它理解成黄册的预填草稿。
接下来,官府会把印好的“清册供单”下发到里、坊、厢这一级,让现年里长亲自送到甲首手里,甲首再分别送到本甲的十户人家,一一填写清楚,一户一单,签上自己的名字作保,以确保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