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下的大明(5)
作者:马伯庸
不用多说了。
其实较起真来,帅嘉谟此举属于强行拔高。
因为这次“人丁丝绢”争议的核心,是税负归属,到底歙县单出还是六县一起出?至于实物折算,只是一个次要问题,跟一条鞭法关系不大。
这就好比两个人为吃饭买单起了争执。谁出这顿饭钱,才是争执的重点,至于这钱是给现金还是刷信用卡,并不重要。等警察来了,其中一位喊一嗓子:“民警同志,你给评评理,为了响应国家鼓励使用信用卡的号召,这顿饭钱该谁出?”警察听了肯定莫名其妙,这两件事根本没关系啊。
但在帅嘉谟的妙笔之下,这个逻辑错误被巧妙地掩盖起来,非但不露破绽,反而显得煌煌正气,高度一下子就提上去了。
除了这些,帅嘉谟还準备了第四张牌——解决方案。
他深谙官僚禀性,知道他们最不耐烦的,就是下面的人争吵却又拿不出办法。所以在呈文的最后,他急上峰之所急,十分贴心地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要麽按照《大明会典》的原则,六县按照人丁分摊;要麽按照《徽州府志》,六县按照田地分摊,折麦再折银再折丝。”
看,方案我都给您做好了,您朱笔批準便是。
这样一来,无论按人头统计还是按田地统计,歙县都能减少至少一半负担。
不得不说,帅嘉谟的这一篇呈文,当真是诉状杰作。开头借了朝廷大势的东风,立意高远,中间数字翔实,论据确凿,层层推论极有说服力。篇尾不忘煽情,描绘歙县人民生活有多艰辛,诉于情感层面。文字、逻辑上玩的小花招层出不穷,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关于帅嘉谟的职业,史无明载,徽州其他五县骂他是个奸猾讼棍。从这份诉状来看,若非状师大手,还真写不出来这等文字。
这一篇雄文递上去以后,效果立竿见影,果然得到了抚院与按院的高度重视。
钱粮税赋,历来都是民政事务的重中之重。隆庆四年二月初十,巡抚海瑞给出批示:“仰府查议报夺。”意思是我很重视,你们好好查清楚。随后,巡按刘世会做出了更详细的指示:请徽州府召集六县负责官吏、乡绅、耆老等民衆代表,就这件事进行查证合议。
徽州知府段朝宗接到文书,一看海刚峰的大名,没敢耽搁,立刻发牌催促六县派员过来商议。
谁知道,就在这节骨眼上,竟然出事了。
隆庆四年二月二十五日,也就是两院批示发出后的第十五天,突然传来消息,海瑞调职,改任南京粮储。
海瑞为何突然从应天巡抚离职,这是另外一篇好大文章,这里按下不表。总之,徽州这摊事,海刚峰是顾不上管了。
海瑞是帅嘉谟最大的倚仗。他突然调任,让“人丁丝绢”案子陡然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尽管巡按刘世会还在,尽管徽州知府段朝宗还在,可是没了海刚峰当主心骨,他们可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
要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
帅嘉谟的主张,对歙县有利,但对其他五县来说可是彻头彻尾的坏消息。一旦议成,他们平白要多交不少赋税。因此对这个提案,五县籍的官员、胥吏、乡绅、百姓都坚决反对。
要知道,徽州府不比别的小地方,在朝中做过官的人极多。那些致仕的官员与中央关系密切,又热衷于彼此联姻,经营成一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这里的乡绅乡宦,个个能量巨大,手眼通天。六县纷争,动辄能攀扯出政坛上的大人物。别说徽州知府,就算是应天抚、按两院也不得不有所顾虑。
【注释】
徽州府出身官员中身居高位者衆多,进入《明史》名臣列传者就有四十多位,在安徽省内,仅次于太祖朱元璋的老家、明初因军功任职者衆多的凤阳府。特别的是,徽州府出身的官员多是宣德以后以科第进入仕途、官运亨通的。嘉靖、万历时期在朝为官者,绩溪有官至工部尚书的胡松,以计谋擒获倭寇首领、后官至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的胡宗宪;休宁有官至福建兵备签事的汪泗论;婺源有官至兵部左侍郎、赠兵部尚书的汪元锡,官至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余懋学,官至兵部侍郎、别号“潘青天”的潘珍;歙县有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汪尚宁,官至兵部侍郎的汪道昆,官至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的许国,等等。
而从徽州知府的立场来看呢?
无论“人丁丝绢”在六县怎麽分配,对府里来说都没区别,只要每年凑够8780匹生绢给南京就好。所以这笔丝绢税如果不改,局势平静如初,最多歙县抱怨两句——反正你们交了两百多年了,早习惯啦;若是支持帅嘉谟的主张,把赋税均摊到六县,徽州府得不到半分好处,反而引起其他五县骚动,可谓有百害而无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