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下的大明(131)
作者:马伯庸
《吏治悬镜》里对胥吏的兇悍,描述得更加精準:“本官稍有瑕疵,辄指为把柄,讲呈说告,恐吓多端,卖访勾窝,陷害无罪。于是长厚受其挟制,莫敢伊何;严刻者化为癡呆,惮于用罚。”
知县上任,往往会带至少两个师爷幕友,一个精通刑名,一个精通钱粮,分派到六房,就是为了从胥吏手里稍微夺回主动权。
不过胥吏欺官这种事,很少会拿到明面上来说。朝廷体面还要不要了?官员威严还留不留了?杜山一纸状书戳破了这一层窗户纸,直接指控陶成、陈佐等几个人欺官,操控县治,连知县都坑死了。结果整个案子从一桩贿赂小事上升到了“彭县还姓不姓朱”的问题,不由得上峰不上心。
这一份状书,于嘉靖二十九年十月二十三日递交给成都府。
一般来说,此类案件会交由成都府推官负责审理。不过推官业务很多,未必每天都在,因此在这之前,公堂还有一个预审环节。
成都府的公堂,每天会有两名刑房吏员值守,一个叫直堂吏,一个叫直印吏。直堂吏负责预读上交的诉状,初步判断其性质,并签发牌票,召唤涉案人员等;直印吏则负责记录公文往来,他的手里有一个簿子,上面写今天哪一房收到公文几道,用了几次印,有几封诉状上交,有几道牌票发出,等等。两者互相配合,也互相监督。
二十三日这一天,值班的直堂吏叫杨汉采。他收到杜山的诉状,先读了一遍,并没有急着转交。这个指控很敏感,不能偏听一面之词。推官老爷就算要审,也得等原告被告到齐了再说。直堂吏的主要工作,就是预先把相关人等材料準备齐全,让老爷可以直接升堂断案。
于是杨汉采当堂写了一道牌票,交给防夫刘景高——防夫也是一个役职,可以视为保安与邮递员的合体——让他在本月二十五日之前赶到彭县,把陶成、陈佐等人提到成都来问话。
刘景高拿着牌票,一路从成都赶到彭县。二十五日他一进县城,迎头就看到两个衙役走过来,看穿戴,一个是快手,一个是皂隶。他们俩特别热情,说设下了宴席,非要拽着刘景高去吃酒。刘景高问他们俩是谁,两位自我介绍了一下,一个叫刘本敖,一个叫王廷用。
原来杜山上告这事,早就被陶成、陈佐发现了。两个人很惊慌,成都府不是他们的势力範围,断然不能去。好在他们熟悉政务,知道成都府一定会派人来提审问话,只要把这个持牌票的人多拖住几日,说不定就能把这事给拖没了。
于是陶成把刘本敖、王廷用叫过来,让他们二人等在县城门口,专等刘景高抵达,务必死死拖住。刘、王久在公门做事,对这一套惯熟得很。他们在城门附近找了一处房子,弄了半坛子酒、两斤肉还有一盘面,等着刘景高到来。
刘景高不过一介防夫,平时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看到有人设宴款待,自无推辞之理。三个人在房子里推杯换盏,吃得十分尽兴。言谈之间,刘本敖听出来这位防夫颇好女色,心里立刻有了一个主意。
他假意殷勤,请刘景高去自家安歇,然后直接敲开了对门的门。刘本敖的对门住着一个小媳妇赵氏,闺名叫八儿,平时生活不怎麽检点,跟刘本敖有一腿。刘本敖给了赵氏五分银子,要借她美色来羁留来人。
刘景高在刘家舒舒服服睡了一宿,次日起来,準备拿牌票去衙门提人。刘本敖却说不急,拽着他去了赵氏家里喝茶。收了银子的赵氏稍一撩拨,刘景高立刻把持不住了,当晚便奸宿在她家里。牌票哪及白嫖好,办事不如办人忙,从此深陷温柔乡中,此间乐,不思蜀。
刘景高不光免费享受美色,还不停地问刘本敖他们要钱。于是陈佐出了一两五钱,陶成出了一两二钱,王廷用、刘本敖各自出了一钱,凑了二两九钱,送给刘景高。刘景高给了赵氏五钱买吃食,自己留下了二两四钱在身上,日子过得美美的。
这边厢刘本敖用美色拖延,那边厢王廷用偷出成都府的牌票,仔细研读了一下,发现一件怪事:这个牌票上面,陶、陈、刘、王等人俱在其上,可是唯独缺了王廷美的名字。
前面说了,王廷美是王廷用的亲戚,之前借陶、陈之力进了户房,也属于这个小集团成员之一。不过最近几年因为一些琐事,王廷美跟他们的关系并不算和睦。
王廷用一直怀疑,杜山一个泥腿汉子怎麽知道去成都府上告,诉状怎麽写得如此犀利?一定是有精通刑名之人从中指点。如今看来,八成就是王廷美,不然怎麽牌票上没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