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下的大明(119)

作者:马伯庸


这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说明朝中有明白人。可是光明白没什麽用,想整顿地方黄册的纪律,可不是朝廷几道语气严厉的诏书就能搞定的。

万历十一年(1583年),黄册库主官余懋学决心好好做一番整改。他开库查验,愕然发现这些黄册的格式、内容错谬极多,不胜枚举。余懋学举了一个特别浑蛋的例子:

扬州府兴化县递交的黄册,里面有三千七百余户,户主年龄个个逾百岁。

若非扬州的水土能养人瑞,就是当地暗用诡册,用这些僵尸户予以寄财。而这不过是余懋学随手一翻就看到的,其他没检查出来的弊病,还不知有多少。【电子书nks0526朋友圈每日免费分享】

余懋学上书痛陈,朝廷亦是从善如流,下令整改。没过几年,下一任主官徐常吉又上了一次内容几乎相同的奏疏,说了几乎相同的问题。朝廷的态度也特别坚决,文书唰唰地往下发。问题呢,还是依然故我。

类似的故事、流程,每几年就会轮回一次。先是管事官员上书痛陈册籍损毁严重、解送迟滞、驳查拖延,局面十分严峻,然后是朝廷下令严查,最后各地纷纷响应中央号召,回炉重造。至于何时解送,只有天晓得。

事实上,到了这个时候,黄册的问题就像大明的其他问题一样,已经不是任何人能解决的了。

第六章

一从世变陵谷新

到了万历年间,曾经一度辉煌的黄册制度已是病入膏肓。

地方上豪强官吏肆虐,根本收不上来册籍;就算收上来,也来不及解送;就算解送到了,内容也不合格;就算内容合格,也会因为驳查想敛财而被强行退回;就算不退回,顺利入库,几年以后不是被水泡烂就是被老鼠虫子咬完。

就算一切都很幸运,侥幸逃过天灾,也没什麽用。如前情所述,那种风气下攒造出来黄册,通篇充斥着埋没、飞走、诡寄、影射、挪移等奸弊,早已无法反应基层的真实情况。万历三大贤之一的吕坤,直言不讳地指出:“十年册籍,半不相同,沿旧稽新,漫无可考。”

比如隆庆年间,福建省福宁州的户口数比起洪武年减少了三分之二,人口减少了五分之三。江南重镇应天府更夸张,嘉靖末年的户口数只有正德年间的一半,到了万历一朝,则只有正德年间的五分之一。

注意,这只是黄册账面上的数据。

实际上这些地区一无战乱、二无天灾,人口一直在增长,只不过当地大户通过包荫、冒合、逃户、隐匿、篡改等手段,把增长数给藏起来了。再加上大明对民衆的禁锢太严,极度追求稳定,物极必反,导致了逃户的盛行。

正所谓“民不胜弊,破资鬻産,逃亡相踵”。这些放弃户籍的老百姓成群结队地离开原籍,四处游蕩,形成明中后期蔚为壮观的流民大潮。

比如在江南有一种令人称奇的生活,叫作“船居浮蕩”。老百姓从原籍逃出之后,全家就住在船上,常年在江南纵横交错的河流上漂蕩。地方官府根本没法管理,更谈不上造册交税了。

其实地方官衙早就不把黄册当回事了,他们自己搞了一套户籍,叫作实征文册,也叫白册,里面记录了当地人口、土地的真实——相对真实——情况,以方便管理,但是从不上报。《户口总论》里谈及此事:“所谓黄册,只取应虚文,非其实矣。有司征税编徭,自为一册,曰白册。”

朝廷反複索要过许多次白册,甚至动过以白替黄的心思,可地方阳奉阴违,抵死不从,这事一直没成。

白册交不上来,黄册又紊乱疏漏到了如此夸张的地步,朝廷指望用它做决策,怎麽可能準确?以至于时人嘲讽“有司专租庸于下,朝廷握虚数于上”,说黄册是废纸一堆,亦不为过。

随着黄册的失效,在中枢朝廷眼里,整个天下不再透明,慢慢变得模糊而扭曲。接下来,会变得怎样?

万历十八年(1590年),南京户科给事中徐常吉如此警告道:“如册籍之造弗慎,则赋役之派弗均,豪强得计,良弱受害。生民之凋疲,国计之亏缩,恒必由之,诚非细故。”

换句话说,黄册失灵,里甲制也会随之无效,当初朱元璋设计的十甲轮值、均摊徭役,也沦为空谈。税赋徭役非但不会减轻,反而会加剧失衡。权贵、豪强、乡绅和贪官污吏运用各种手段,拼命把负担转嫁给普通百姓,甚至还要从中渔利。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这种恶果,其实早就有了苗头。成化二年(1466年)八月,给事中丘弘就已经在奏疏里指出了这种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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