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非花(21)

作者:人水草木


蚂蟥换了三四条,皆油亮发黑,肥硕难当。张頩直觉腹上热血流动,却是一点点通透轻松起来,疼还是照样疼,只是那疼不再是彻骨之痛,而只是如皮肉伤痛而已了,于是紧张仓皇的脸终于平静下来。

陈洵后知后觉,感觉到张頩的松弛,心终于放下,他摸了摸张頩的额头,替他擦掉了额上的冷汗,揶揄:“瞧把你吓的。”然而调侃中难掩的是如兄长般的怜爱。

戚思宽拿走了张頩身上最后一条蚂蟥,放在一旁的端盘上,蚂蟥尽死,唯有最后一条奄奄一息,口吐黑血。远志忙将沾了净水的绢帛,轻擦张頩患处,换以藕节上的泥,将伤口封之,血终于止住,医馆上下几人俱动用,却无一人是第一次做蜞针的样子。

屋子里无声的躁动此刻都沉寂了下来,一片安宁,仿佛老天都长长舒了口气,带走了所有郁结的心思。

“大夫,”张頩颤声:“好了吗?”

“好了。”戚思宽回:“我再给你开几贴托里养荣的药,这几天你仍不能行动,万不可再动怒火,心情平顺才能更快愈合。现在所感如何?”

“还有一点疼,但跟之前又不太一样。”

戚思宽轻按患处周围:“是这里?是疼入骨髓,还是刺痛而已。”

“刺痛。”

“那便没事了,伤口还在止血,如今你痛便只是肌肤之痛,待伤口结痂,自然就好。”

张頩点点头,神色终于渐渐焕发:“多谢大夫,我本以为这个病不会好了……”

“别想那些,”远志关照:“过去的事已经随病带走了,你仍有将来要想,难道你没有未来想要做的事,想要去的地方,想要见的人?”

张頩怔怔,似有所悟,看着几位大夫为保他休息退了出去,屋子里剩下陈洵。

“先生,”张頩神志平复,突然内疚起来:“对不起,让您费心了,因为我,让您在书院难做。”

“刚才阿元大夫怎么说的?我是你的先生,是我失职在先,我应当早些找戚大夫的。”

“所幸,我现在都好。先生,替我去家里告诉我娘一声,好么?”

陈洵掖了掖他的被子:“当然。你且睡,接下去的事都交给我。”

张頩没再说话,乖乖闭了眼睛。陈洵直等到他气息沉沉,才终轻轻掩了门下楼去。

彼时,医馆已恢复往日模样,门面已开,稀稀落落的病人坐上问诊席,戚思宽望闻问切,许恒前后奔忙,一切都看不出刚才的情况紧急,只是不见阿元。

他本想悄悄离开,还是觉得不妥,踌躇犹豫间,恰与写完医案的远志撞了个正着。远志只觉面前忽然一块硬邦邦门板挡住,一抬头差点洒了手里的纸张,刚要惊呼,抬头望,这不是陈先生?

“陈先生还有事关照?”

陈洵进退有度,彬彬有礼,深深鞠了一躬,诚心道:“张頩的事,我还没能向你们郑重道谢,若非戚家医馆上下的全力以赴,张頩恐怕至今不知病症为何,更谈何疗愈。”

“先生客气了,医者救人,是本分,先生能信任师父,已是欣慰。”

陈洵不假思索:“先前我多有冒犯你父亲,也要与你抱歉。”

远志倒吸一口气,暗忖,难道他识破我是女儿身?

陈洵仿佛读心,宽慰一笑,意思让她不要介怀:“我虽是先生,却不迂腐,我视你如戚大夫一样,敬重感激,只是你恰好是女子。戚大夫教养下终有一日会独当一面。”他想了想,又怕自己的意思不到,补充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虽无保证效力,但远志不知为何听他说放心,便真觉他言之可信,而陈洵早已转身而去。

戚思宽刚送走一位病人,或许是张頩耗费了精力,此时有些头疼,他长指抻直在头两侧穴位按压,才不至于眼花,眼睛大不如前,听觉却很灵敏,恰知道陈洵正向自己走来。

“戚大夫。”陈洵立在他身旁,报以谢忱作揖行礼。

戚思宽起身扶住他:“这是做甚?”

陈洵郑重道:“张頩之事全仰仗戚大夫,我这一礼不仅为他,也是为我自己。您身为医者,仁爱、理达、廉洁淳良,为可托可任可信者,之前是陈某气度有失,冒犯了您,该是我道歉……”

戚思宽忙起身去拦:“这是从何说起,使不得使不得。”

问诊席外病患纷纷探头,都侧耳去听陈洵的话,面面相觑,陈洵与戚思宽的过节他们几个老病患多少知道些,也曾感叹过这几方,人都是好人,有时候就是未免太好,才要钻那牛角尖,现在陈洵自己想通了,过节也算是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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