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生(63)
作者:刀豆
何咏声告诉我,他年轻时,脾气火爆。
他说,那时候像个炮仗,一点就要着,一点就炸。现在好多啦。以前他也打小孩子,现在不打了。
他说,人还是要管着点脾气。
我问为啥,他说:“脾气太坏,对家人不好。”他告诉我:“跟邻居们,还是要好好相处。见了面多笑,多打招呼,平日里多走动走动,互相帮忙。这样遇着事,别人才会帮助你。”
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就是跟邻里间关系没处好,现在想想后悔。如果当初他能脾气好一点,跟邻里间亲近些,老婆也不会被人欺负。
他说,那时候太固执太倔,不会做人。他说,不要看不起人。有钱的没钱的,种地的当官的,不管跟人熟不熟,用不用得着,都得和和气气,把关系处好。再不喜欢,也不要表现在面上。他年轻时就是,不喜欢谁,就挂在脸上,一点不会装,性子孤傲得很。这样很不好,容易得罪人。人家当时不说,等你遇着事,就落井下石了。人缘都是平日里积攒的。他多次向我描述一个场景。某一日,他回到家中,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他家,端着碗吃面条,裤腰上还挂着一串钥匙。那钥匙他认得,上面有个哨子,是他家的钥匙,由他妻子保管。但那串钥匙出现在了一个男人的裤腰上,如此冠冕堂皇。他告诉我,他气坏啦。生平从来没有那么愤怒,他当时怒发冲冠,如同火山爆发。他觉得她背叛了他,加上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他笃定她出了轨。
“我后来想,她兴许没有那个胆量。”
何咏声说,他并不觉得她有多么爱他,对他多么忠诚。何咏声说,她是个文盲,她连字都不认识,她能懂什么爱情。
爱情是《诗经》上说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爱情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不认识字,连《诗经》是啥都不晓得,她哪里懂什么爱情不爱情。
何咏声说,她就只会让她结婚就结婚,让生孩子就生孩子罢了。何咏声不觉得她懂爱情。但何咏声觉得,她不至于出轨。
因为她是个老实人。她是最善良懦弱不过的一个人,她没胆量做那样的事。还是别人欺负了她。可何咏声还是恨她,恨她太过软弱老实,不知反抗。
不敢反抗就算了,甚至连说都不敢说,连找人帮忙都不会。
他愤恨地问我:“你说,她这样的人有什么用?”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
什么叫出轨什么叫欺负,我完全不懂。
我只是好奇地听,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何咏声让我不要学她。
他最恨的就是懦弱,我将来万不能和她一样。何咏声又告诉我,他后来想,还是自己脾气太坏,人缘不好。所以妻子出了事,没人帮忙。村里人不喜欢他,乐于看他出丑,所以便捏造传播妻子的谣言,好让他丢脸。
他说,他其实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
那都是一些蠢人,他并不在意蠢人的想法。他就是愤怒。他接受了她的文盲,接受了她对婚姻的欺骗和不诚实。然而却换来这个结果,换来她的出轨和背叛。他气得发疯,那一刻,他恨不得她赶紧去死。
那都是过去的事啦。
他提起这件事,依然愤怒。但他告诉我,他想开了。
我好奇,她长什么模样。
我问何咏声,有没有她的相片。
何咏声说,没有。她走得太过突然,因此没来得及留下遗照。他的房间里,有两张床。何咏声指给我她曾经睡的床。
他们是分开睡的,各睡各的。后来她的那张床,也被搬去烧了。她几乎没有什么遗物,下葬的时候,都被烧了。
只有一件羊毛呢的大衣,何咏声说,这件衣服,是她四十五岁的时候他买给她的。这衣服贵,当时就花了两百多块钱,是纯羊毛的,不能用水洗。她穿得很少,不舍得穿,一直放在衣柜里,包着樟脑丸。
何咏声告诉我,有媒人给他介绍续弦。
我问:“啥叫续弦?”
何咏声说:“就是再娶一个。”她死之后第二年,就时不时有媒人登门,要给他介绍。何咏声说,他不愿意。
他觉得没意思。他过了一辈子的婚姻,早就没有了幻想。
找个女人,两人在一起,就得磨合。磨合不好,就得争吵打闹。再找一个像付宜云那么笨的,他看了就要生气。找个聪明,有心眼的,人家对你未必就有好心,都是图你的钱。他感觉,不论婚姻,还是生儿育女,都没什么意思。
他已经受够了这种痛苦,余生只想要清静。他有手有脚,也不需要谁来伺候他,给他做饭洗衣。别人做的饭,他看不上,嫌难吃。别人洗的衣,他也看不上,嫌洗得不干净。他觉得自己一个人过就挺好。真到那天,躺在床上,没人照顾,拉屎撒尿都没法,他就提前找根绳子自己了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