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62)
“我39年初就来了香港了。”
“哦,这样啊……”
“约翰臣先生要在香港开铺子,就让我先过来探探路。”
“他们这些开门做生意的洋鬼,不把人用到根上,都觉得亏了,你也是辛苦了……”祁天再为他斟满,章仕成喝得很快,也巴结的为祁天倒酒,“你也喝,你也喝……”
侍女送来了更多精致的小菜,味噌酱瓜,烤多线鱼,黑乎乎的煮羊栖菜,点心是两个小悠悠的栗子馒头,走廊上传来三味线的弦音,靡靡的歌声:撒库拉,撒库拉,摩呀嘛摩撒多哦……③
章仕成的眼睛眯起来,他应该是喝多了,眼睛追着侍女离开的脚步走了很远,远到不知道丢在了走廊的哪个地方,也许是一头扎进飘满撒库拉的三月里,迷了路。
“章仕成。”祁天突然间喊他,“你的老家在哪里?”
撒库拉……漫天乱飞的撒库拉……
“我的老家……”章仕成迟钝地佝偻,“老家……在上海……”他掩面,掌心狠狠从眼尾的淤青上蹭过去,抹掉了,那点潮湿,“已经回不去了。”
浮浮沉沉间,他仿佛听见祁天讲:“我的家乡也没了,我没有家乡可以回去了。”
章仕成抬起头,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他突然有点认不得眼面前的人:“你的家乡?哪里啊?”
祁天笑:“上海啊,侬忙记忒了,阿拉是同乡。”
「沪:你忘记了吗?我们是同乡。」
章仕成也咧开一张嘴:“对额,对额,上海人,阿拉统是上海人。”
「沪:对的,对的,上海人,我们都是上海人。」
祁天捻着酒杯,迟了这么久,才想起问一句:“你脸上的伤,是上次吧……你会不会怪我,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却自己先走掉。”
先到那晚枪托在脸上砸出的疼痛,章仕成眼尾的淤青又心惊肉跳,似乎是有点恨的,但又不知要恨谁:“没有的事,幸好当时你走了,你要留着,你太太更危险。”
祁天看着他:“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我欠你的,这一杯,该由我敬你。”
章仕成连忙举杯来接:“谢谢,谢谢……”他的坐姿斜了,恍惚露出一只套着步袜的脚,拇指像个独立的孤岛,与其他四个脚趾分离。
但祁天的眼睛,正一寸不斜地望着他:“你怎么跟日本人一样,总是谢谢,谢谢的。”他说笑呢,转而又认真,“该我谢谢你才是,今天也是你,我发现你每次都帮了我大忙。”不晓得想到了什么,他这一刻的笑容,简直同爱情电影海报上的男主人公别无二致,“我太太改好的裙子,明天送得到伐?”
“侬放心,侬放心。”章仕成把脚一缩,酒醒大半,又恢复成他那副勤谨巴结的老实模样,“我交代过,一定送到贵府上。”
祁天点点头,希望这件裙子,能为白盈盈收不到另外两件黄金那么贵的冬装,做出一点补偿吧,他抿着酒,对章仕成笑了一笑。
当晚他们喝得伶仃大醉,章仕成扒着门,好几次没站稳:“我……呃……我自己回去……就好……”
祁天也喝了不少,但笑容风度依旧绅士:“那怎么行……”
店外幽静的小道,一辆黑色的福特,看到他们搀扶着出来,车头灯一亮。
“正好,我的司机来接我了,让他送你回去。”
①障子:用纸糊的木框拉门。
②老虎灶:专门供应热水的地方。
③ 日本民谣《樱花歌》:樱花啊樱花,三月的晴空下。
第47章
下午二点一刻,阳光最丰沛的时刻,老张捡空把福特车里里外外洗了一遍。
前天夜里祁先生喝醉的那位朋友吐在车上,祁先生表面上没说什么,但老张知他是有一点不轻的洁癖的,所以这两日宁可麻烦一点喊黄包车,都不坐他的车。
但今天祁先生显然有一点比洁癖更关紧的事情,嘱咐老张下午五点一定停到楼下,兴早不兴晚,五点还差半刻钟老张就开到,摊开一份刚买的报纸在方向盘上打发辰光。
现在看报纸,都成了填字游戏,政府对报纸实行严格管控,一经发现谩骂英国,或出现任何挑衅日本的敏感字眼,便即刻以XX取代,或者勒令删除,令报纸留下满目天窗,新闻也变成如下:
「歌国皇后为XX义唱,筹得募款一千五百元」
「XX在广东大施XX,XX商号XX妇女」
「XXXX政府大楼」
政府禁而不绝,只能用一系列小五号的铅字X,将报纸上诸如“爱国”、“日寇”、“兽行”、“抢掠”、“奸淫”、“日军焚烧”等中华文字,统统替换掉。
越是这样严防,越使民众以一种空前的热情,参与到每日的文字猜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