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在镜中(9)

作者:无人问镜


两人又跋涉过整个操场,来到另一栋五层高的仿欧式建筑前。

整栋大楼的外观大体呈灰白色,像一座翻新后的古堡。一楼特意做了挑高门厅,黑色的花艺铁门和纯白抱臂粗细的圆柱在夜色下宁静而庄严。

不远处还有一座小型喷泉,落叶浮在水面上,风吹过随波纹摆荡。

“这里只有四到六年级的学生能用。”戚粼羡慕又惆怅,仿佛再次站在现实和童话的交界处,“好想快点儿到四年级啊。”

郑砚澜沉着地安慰她:“还有一年。”

“还有一年!”戚粼强调,一年对一个二年级结束没多久的小学生来说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听起来就像在等她成年。

她也确实有种在这栋楼进出的学生都比她成熟许多的感觉,想象和未知让四到六年级变得神秘而光鲜。虽然她一年级的时候也觉得二年级的学生行走在校园中气质已经很老练。

长大是如此遥远,想到这里,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将戚粼周身缠绕。生命似乎很漫长,漫长到要花很久时间才能去到未来。时间线一变纵深,填满现在与将来沟壑之间的内容便是无尽的空虚和等待。

“没关系,”站在一旁的郑砚澜突然出声,“我和你一起。”

簌簌晚风在身侧穿行,卷起落叶纷飞盘旋,郑砚澜的声音也像立体音效在她耳边打转。

一阵台风过境般的晕眩后,戚粼遽然回首。

她没有将自己的心迹宣之于口,郑砚澜自然对此毫不知情,不过适时拾起前方掉落的只言片语。

戚粼却在此刻凭空产生一种命定感,好像待机很久,终于有人和她一起按下通往未来的按钮。

第7章 对镜自照

“这些你都看过吗?”

戚粼半蹲在电视柜前,指着收纳盒里码放整齐的光碟问。

“只看过左边这一部分。”

郑砚澜走过来,手指按在其中一张光盘上,如摩西借神力切割红海,“剩下的都还没看。”

“看得不少嘛,”戚粼抽出《哈利•波特》直起身,“那你陪我再看一遍吧。”

郑砚澜没有异议,本就是他提出的建议,遂接过碟片,放进影碟机的外置光驱。

“叮”的一声,播放器按钮闪烁,读取光盘的程序启动。

戚粼很喜欢听类似的磨砂音效,不紧不慢规律复写。听着听着入了神,仿佛万事万物都在这样的节奏里渐次推进。

时间充裕,一切都还来得及。

*

同窗一年,戚粼如愿和郑砚澜一道搬入新教学楼,教室门牌第一个数字由“三”变成“四”,每周五的课程表上则新增一节“阅读拓展”。

学校设置此类课程更多是为了应付上一级教育单位的综合素质检查,其形式远大于实质。相当于添加一节自习,只需抽取一名老师掌管纪律。又因为安排在周五最后一节,一部分学生当水课说小话开小差,另一部分学生则抓紧时间完成家庭作业。

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老师的存在感就无限趋近于零。

今天掌管纪律的胡老师却不知缘何兴起,站在讲台上宣布:“这节课我给大家讲一个民间小故事。”

台下登时欢呼四起,只要是跟课堂无关的内容都在课堂上备受欢迎。

戚粼也不由得停下手中的笔,张望等待下文。侧目一看郑砚澜还在埋头写作业,毫无兴趣也不受影响的样子。

戚粼:“......”

尽管知道郑砚澜一旦专心起来就很难被干扰,但她不想只有自己的作业进度被落下,因此干扰郑砚澜势在必行。

手肘碰碰郑砚澜胳膊:“别写了,胡老师要讲故事,多难得啊快听听。”

郑砚澜做题思路被打断,茫然地抬起头:“什么故事?”

“我怎么知道?”戚粼好笑道,“正要讲呢。”

话刚落地,胡老师的声音就传入耳畔。郑砚澜在戚粼的眼神示意下把作业收起来,被迫拿出听课一样端正的态度。

戚粼满意地收回手,听胡老师讲所有故事都会有的“从前”经典开头:

“从前,山上居住着几户人家,其中一户是一位老奶奶和她的孙子......

“山林中有凶猛残忍的野狼出没,时常会到人类居住的村落猎杀家畜,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也是极大的威胁。孙子年仅4岁,跑两步就摔跤,独自遇上狼必定凶多吉少。奶奶担心他有危险,不论是干活还是休息,都把他放在眼前......

“......晚上走夜路的时候,奶奶把睡着的孙子抱在怀里。四周都很安静,只有奶奶自己的脚步声。走着走着,突然,她察觉到肩膀搭上了什么东西,触感不像人的手掌,她立刻意识到站在她身后的是一头狼。但她不能回头,因为据说狼会在夜晚装作人类搭住过路人的肩膀,等人转头就一口咬断对方脖子......”

胡老师的语气抑扬顿挫,表情讳莫如深,仿佛在讲一件说出来就会有危险的事。她边讲边走下台,像带着危险逐渐迫近......戚粼忍不住往郑砚澜身旁挪了挪凳子。

“......在猎人的帮助下摆脱野狼后,奶奶一口气跑回家中。与野狼近距离接触的恐怖经历让她对孙子的安危加倍担忧。一天清晨,奶奶和孙子都在睡觉,门外响起敲门声。奶奶起床,问外面是谁,没有人回复,她便没有搭理。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奶奶打开一条门缝,门外什么都没有......”

“......奶奶腰伤复发了,要去数公里外的地方看医生。因为腰痛无法分神照顾孙子,所以把孙子留在家中,反复叮嘱他老实待在屋子里不准出门后,奶奶就离开了家。她走后,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

回家的路上,太阳尚且悬挂在空中,戚粼却觉得自己正肉眼注视着它沉沦。走过几个街头,其他伙伴挨个散去,最后一段路通常只有她与郑砚澜同行,风吹过身侧空空荡荡。

转弯,过马路,背对太阳。戚粼回头,落日离地平线越来越近,像步步紧逼追逐她的背影。

春天,戚粼打了个寒战。

“你很冷吗?”郑砚澜问。

“......有点儿,”戚粼反问,“你不冷吗?”

问完才发现郑砚澜臂弯处挂着校服外套,她的问题愚蠢得太显然。

所幸对方是不会嘲笑她的郑砚澜,反而专注了几秒,像重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体温后回答:“不冷。”

他把外套递过来,“你穿吗?”

顿了顿,“就披在外面。”

又补充,“这件外套我妈妈刚洗过。”

“......不用了,谢谢。”戚粼婉拒,她本来就不是真的冷,再穿就热了。

“好。”郑砚澜收回手,提出另一个解决方案,“那我们快点回家。”

戚粼有口难言,只能跟着郑砚澜提速。

郑砚澜不会笑她胆小,她心里很清楚。但心口不一的习惯早已如病毒根植体内,如要强行清理,等同于将她一半血肉也连根拔起。往往内心刚浮现个中滋味,与真相背道而驰的谎言已经脱口而出。再企图拨乱反正只会显得突兀和反复无常,步入另一进退两难的维谷。

如此,只能一错再错,干脆将错就错。

今日有无法推拒的全体教职工述职和聚餐,谢昭然回家时还算和颜悦色。

扭脸却看见戚粼还伏在案台上写作业,火气顷刻便控制不住从胃直往上窜。

眉毛和声量都提高八度:“你怎么回事?!作业还没做完?”

戚粼想着周末还有两天时间,撞上谢昭然发火也忘了自己的打算,这打算在谢昭然面前本也毫无胜算。

她眉头拥挤着往下压,上目线抬高,懊恼求情的神色。

“今天在学校没什么时间,胡老师给我们上了课。”没敢说讲的是民间故事。

谢昭然却像早就看穿她似的,冷嗤一声:“你在我面前也来这一套?”

戚粼哑然,大脑和表情刹时都只剩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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