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在镜中(10)

作者:无人问镜


什么意思?

“别在我面前装可怜。”谢昭然从衣柜里拿tຊ出一件外套,柜门甩得震天响,像扇了戚粼一个巴掌,“我不是你赵阿姨,不吃你那套。”

她向来看不惯戚粼这副样子,低姿态里遍布心眼,欢笑起来又生动无虑得有碍瞻观。戚粼最好永远没有表情,尽管无动于衷也足以构成她迁怒的理由。

“我回家本来是接你去聚餐的,结果你连作业都没做完,还学会找借口了,呵。”谢昭然说到这里不说了,只摆出横眉冷对的姿态。

眉目间如有千斤。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谢昭然的目光像一堵沿轨道行进的高墙,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濒临,戚粼无路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存空间一步步被蚕食和剥夺。

算上以前,她心里有许多委屈。就事论事,假期作业没有在学校完成难道算多严重的错误?还有不少同学一字不动,选择周一到校时照抄呢——若她这样说,谢昭然只会更瞧不起:

“好的不比跟坏的比!”

心中不忿催促她辩解,刚露出不甘的神情,谢昭然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背过身去穿上外套:“既然这样你就在家待着吧,冰箱里有昨天的剩饭你自己想办法解决。”

还不解气似的,“这个点了作业还没做完,我都替你着急!”

说罢便向外走去,一步也不停留。

戚粼下意识追了两步,谢昭然还没走远,但她知道自己追不上,不是体力的问题。

自知之明使她驻足客厅,天色已晚,窗外巷弄孤灯亮起,茫茫夜色中像锁定猎物狼的眼睛。

老奶奶因为无法负荷的腰伤把孙子独自留在家中。

那妈妈呢?妈妈是不是也有不为人知的际遇,才将她抛弃。

戚粼仍不愿承认自己有错,但这件事的结局如此不愉快,她和妈妈之间势必有一人是导火索。

如果错在妈妈,那妈妈为何会犯这种错?是因为不喜欢她吗?为什么不喜欢,因为她哪里讨人厌吗?

寻根究底仍是她的不足。

她宁愿相信妈妈有说不出口的苦衷,才能消解她的痛苦,体谅妈妈的失误。

敲门声响起时,恶狼传说已失去效力。

门后站着郑砚澜,人畜无害。放学回家,郑砚澜继续未完成的作业,空闲的一半脑力终于钻研出戚粼未尽言语。

但开解和安慰都不是他擅长的领域,想了想,发出邀请:“要不要来我家看电影?”

想到的方法就是转移注意力。

戚粼努力管理表情。

耸耸肩,随意的姿态成功让她看起来对很多事都不在意。

“好啊,这就来。”

《哈利•波特》因名气被抽取,魔法世界精彩纷呈,向寄人篱下的哈利敞开大门。

戚粼三心二意,郑砚澜的侧脸是房间里第二块荧屏,放映谢昭然夸过他“聪明、懂事、不让人操心”的曾经。

病急乱投医:比起自己,妈妈会更喜欢郑砚澜这样的小孩吗?如果把她和郑砚澜对调,妈妈会更满意吗?倘若她模仿郑砚澜的人格和行为路径,妈妈会觉得她“聪明、懂事、不让人操心”吗?

她的假设像一道对镜自照的证明题,形形色色的人物往来入镜,成像原理唯独在她身上失灵。

郑砚澜感觉自己被戚粼的目光衔住,转过头前脑海里掠过几种猜测。

无果,最后保守发问:“是电影不合你的胃口吗?要不要换一部?”

和戚粼相处得愈久,他愈摸索出一个规律,即笼统的问句就会得到笼统的回答。譬如问“怎么了”,她的回复多半是“没什么”。结合具体情境发问反而有歪打正着的可能。

戚粼“啊”了一声,又说“不用”。

她坐直了一点,像从一个地方神游到另一个地方,重新把注意力投入到液晶屏幕里。

“就看这个吧,还挺有意思的。”

郑砚澜有点怀疑她其实没在意剧情,但还是沿着她的目光望去——

屏幕里,哈利因想念父母而情不自禁在厄里斯魔镜前徘徊。

邓布利多到来,告诉哈利,这面镜子既不能带来知识,也无法呈现真理,它反映的是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而——

“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会在镜中原原本本看到他自己。”

第8章 昭然

“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谢昭然一向这么认为。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这种歪理在她这里不作数,是的,她觉得这就是歪理。

凡是她身边的人类从来都不会被划分为个体,只能被“人群”两个字含混带过。拥有着同样的祖先和后代,同一个区间值内的相貌和财富,同样的笨拙或自以为不笨拙,也同样的拥有着以时间为计量单位的欲望和体能。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孤独和乏味,她想要杀气腾腾的生活,渴望在安全地带的暧昧边界掀起无数场腥风血雨,又能掐准时点在每一个结局来临之前及时抽身化险为夷。

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只是她还不确定结局会不会真的找上门,要她把自己的罪行公之于众。想到这里,她战栗的同时又暗自期待起来。

调查公示过不了多久就会像牛皮广告一样被张贴出来,没有必要待在学校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等待上。

新买的连衣裙刚到货还没有试过,不知道合不合身。为此,新一轮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碾压过先驱,她的步子也更加快活了。

“裙子我给你放在卧室了。”

老戚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头也不抬继续读报纸,声音从薄薄的纸张间穿透过来,瓮声瓮气,像经过了一种特殊的介质,又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谢昭然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她看不见他的脸,也不想看见。他的脸早就和人群混为一谈,学校里、地铁上、楼下超市……到处都是和他一样戴着人皮面具的脸,她已经看腻了。

但是今天有些不一样,不是老戚有了什么变化,而是谢昭然,谢昭然自己变得不一样了。

她站着不动就能感受到自己包藏的祸心,周遭世界运行的节奏越正常,她在其中就显得越突兀。但她丝毫不为此感到胆怯,反而想要从老戚身上的一成不变确认自己的焕然一新。

这种坦然的鬼祟,让她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让她脱胎换骨的夏天。

*

没有哪个夏天会比十五岁的夏天更热。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像是过度曝光的胶卷,那时候谢昭然还不叫谢昭然,叫谢杏芳。

十五岁的谢杏芳抬起头,想找到热浪侵袭的罪魁祸首,却发现阳光刺眼得无法直视,想要强行和它对峙却在短暂的失明后败下阵来。毒辣的阳光和燥热的心情叠加在一起,温度有些伤人。谢杏芳从摇椅上坐起来,去厕所冲了一个凉水澡。

可是没有用,轻薄的一层水汽浮在皮肤表层,一遇到阳光就蒸发得无影无踪。水流在自己身上激荡的声音明明只是几分钟前的事,现在都已然变成了一场徒劳。

谢杏芳叹了口气,十五岁的她还不知道怎么对抗这种缭绕的空虚。她从盆里舀了一把鸡饲料,决定先去楼顶给鸡舍喂食。

这栋小楼是奶奶的,很多年前这里还是一个人口稀少的小乡村,后来市政府看到了小乡村优越的地理位置和发展潜力,开始大刀阔斧地改建,要把这里建设成为城市中转的枢纽和绿色旅游景点。

奶奶和其他的原住民一样,都拥有一块地皮。

在政府的号召下,人们纷纷拆掉了以前的砖瓦小平房,盖起了小洋楼。政府不会分给他们刚刚修好的林立高楼,他们也不愿意去住。那些从未见过的建筑像一个个怪物驻扎在这片土地上,新得让人害怕。人们总是绕开那些庞然大物,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吞了进去。

被拆掉的不只是砖瓦房。麦田、青菜地、水果林也在城市的建设中做出了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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