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藤原快步进来，目光炯炯，“看看你做的好事！”

那一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连呼吸都停住了：怎么，他此行扑了一个空，已经发现自己在说谎了？这一回，他也会出离愤怒了吧？他会把自己怎么样？是送回茂川那里，还是亲手枪毙？

然而，看着她茫然惊惧的表情，藤原忽地笑起来，忍不住走过来抱了她一下，亲了亲她的额头，兴奋地道：“芸，我本来还以为你会耍什么花样，没想到你还真的是想通了！原谅我曾经猜忌你。”

她全身僵硬，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藤原捶了一下桌子，道：“我们抓住龙心一了，就在你说的那个地方！”

什么？她猛然倒退了一步，脱口而出：“不可能！”

“为什么你说不可能？”藤原愣了一下，看到她的神色，忽然觉察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应该在一天前就撤离了！”她不敢相信，“这……这不可能！”

“是吗？原来你们之间早有约定？”藤原明白了过来，眼里的兴奋和狂喜渐渐凝固了，语气冷下来，定定看着她，忽然走上来一步，甩下几张照片，“这是刚洗出来的现场照片。你来指认一下，到底是不是他？”

邵灵芸跪倒在地，用颤抖的手捡起了一张照片，看着上面那个人，忽地灼伤般地闭上了眼睛——

是他！的确是他！照片上，她所熟悉的人在那个秘密的房间里，靠着墙壁坐着，头垂了下去，四周围满了日本宪兵。

那张脸苍白平静，双眼紧闭，太阳穴上赫然有一个弹孔！

她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看到她瞬间崩溃的表情，藤原松了一口气，然而眼里却露出另一种复杂的锐利光芒来。

“很可惜，没能抓住活的，”他的语气平静，叙述着敌手的最后一刻，甚至带着嘉许，“他枪法很好，负隅顽抗，杀了我们五个人——发现无法突围，就用最后一颗子弹自杀了。”

邵灵芸捂着嘴看着照片，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我们翻查了所有地方，发现他已经提前销毁了所有文件，抹去了一切线索——我们什么都没有得到，除了一具尸体。”藤原继续道，有些迷惑，“不知道他为什么明知有危险，却没有及时撤离。不过，能击毙地下抵抗组织的刺客之王，也算是对东京有了一个交代。”

那一瞬，她再也控制不住，捂着嘴发出了一声悲鸣。

心一他……他居然没有走？

按照组织里“三天不联系即表示对方已经陷入危险”的惯例，在她被捕失踪后，他等待三天，应该急速改装易容离开北平才对！可是，为什么他销毁了文件，却没有及时离开？她苦苦熬过那么久的酷刑，就是为了掩护他撤离，可是他……他为什么不及时离开！

她看着照片，哭得全身发抖，眼泪一滴滴落在那个死去的人脸上。

“就是他拉拢你，让你加入了那个什么地下抵抗组织的吧？”藤原看着那一叠照片，冷笑起来，“懦夫。他自己成了大名鼎鼎的英雄，却让这么娇弱怕疼的女人为他送死！”

“闭嘴！”她忽然叫了起来，眼神凶狠，“你知道什么！”

那种眼神让藤原一惊，竟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喃喃，握紧了拳头，“你们这些日本人，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心一为什么明知危险逼近，却还迟迟不走？

他是一个经验丰富、冷静老到的暗杀者，有着极其敏锐的直觉，本该在无法联系到她的第三天就离开北平。然而，他明知危机来临、销毁了所有文件，却偏偏没有及时撤离——他是在等她！

“放心。我不会和那个人一样，把你独自扔下。”

——当初，当他带着她从东瀛回到平津、投身极危险的任务的时候，曾经那样对她许诺。

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然而，最终却因为她的出卖，将命留在了那里！

他为什么不走……他在最后被包围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什么？她想象着这最后的四天里，心一会有怎样的心路历程，看着照片上那张苍白的脸，眼泪汹涌而下，哭得丧失了所有气力。

藤原在一边看着，眼神复杂，忽然叹息：“芸，我终于知道你为何一直坚持不肯招供了……你在保护他，不仅仅因为工作的原因。是不是？”

她没有否认，泪水将照片打得湿透。

“他是你的情人吗？”他冷冷地问，“在我走之后？”

“不是。”她低头看着那张照片，许久，才轻轻道，“我们已经结婚了。他是我丈夫。”

“……”藤原的瞳孔陡然收缩，有雪亮的锐色一掠而过。他猛然扣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拉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她，全身都在微微发抖。然而她压根看都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照片，哭得全身颤栗。

藤原咬着牙，死死看着她，房间里陷入了极其可怕的沉默。

许久，他终于叹了口气，放开了她。

“无论如何，这次你算是立了大功，足够抵消你以前犯下的那些错误。”藤原的语气温柔而森冷，“芸，我会替你向军部请功。”

“不！”她一震，“我不是叛徒！”

“呵，别天真了。叛徒不叛徒，不是你说了算的。”藤原微笑着，说出的话却极其可怕，“是你提供了情报、导致龙心一被杀，你当然是个叛徒——很快这件事就会举世皆知。到时候，你会被你的同胞唾弃，在你的祖国再也没有立足之地。”

说完，他拂袖而去。

邵灵芸愣在了那里，捏紧了那颗圆球，面色苍白如死。

百口莫辩。她被抓了。落在日本人手里，酷刑拷问三天后，她出卖了龙心一的下落，出卖了整个北平组织——这一切人所共见。

是的，如今，她已经成了一个叛徒了！

那一瞬，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前所未有的恐惧袭来，竟然超过了之前对酷刑折磨的那种恐惧。是的，事到如今，她不怕死，也随时随地可以死，然而，却不想这样背负着难以洗刷的污名死去，死得毫无价值。

那是比死更大的恐怖，比酷刑更大的折磨。

——捏着毒药的手松了开来，那颗锡箔圆球从袖子里滚出，在昏暗的室内来回滚动着，宛如一滴眼泪。

第五章 、叛国

Act-1

1940年11月15日，天皇特使被刺杀后的第35天，日本特务机关出动，抓捕了北平地下抗日组织的一些成员。严刑拷问之下，被俘人员先后变节，向日本人招供了地下反抗组织在北平的办公处和电台，负责人龙心一被杀。接着，日本宪兵对张家口、察哈尔、缓远、丹东、内蒙等地进行了系统的搜捕，许多情报员、游击队长纷纷被捕，电台被摧毁，华北的地下抗日组织趋于瘫痪。

外面形势严峻，血腥笼罩，邵灵芸却依旧被软禁在华北军司令部。

“为什么不继续写你的连载呢?”那一日，藤原将《大同报》放在整天发呆的她面前，语气温和，“据说因为缺了庄梦蝶小姐的连载，报纸销量跌了三成。很多人写信打电话去报社，想知道女学生和日本军官最后的结局如何。”

“结局?”她漠然，眼神仿佛如同死人一般，没有恐惧，却也没有生机，似乎这个躯壳里已经不再住着一个活人的魂魄，“不会有结局。”

“写点东西吧，”藤原仿佛恳求般，“芸，我不想看到你变成这样。”

“我不是汉奸。”她喃喃，声音死板，“我不写。”

藤原凝视着她，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她写这些东西原本也只是为了掩饰身份，借机混入伪政府高层而已，如今已经被识破，的确再无半点必要继续下去了。

“可惜了，”他摇头，叹了一口气，“芸，你非常有天赋，只要继续写下去，一定会成为张爱玲和梅娘那样的一流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