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吧？那群日本人和汉奸都死了！”小周抖开床单，毫不在意地说，“就在喝喜酒的时候！当时真是好轰动呢。”

“什么？”沈盈大吃一惊，一把拉住了她，“谁——是谁动的手？”

小周手上动作不停，哼了一声：“谁知道呢！应该是锄奸队吧！”

“应该是？”沈盈有些愕然。

“是啊，那次宴会去了很多日伪高官，锄奸队也派了人潜伏进去想要刺杀，可是没想到日本人居然对此早有准备！”小周皱了皱眉，“进去的人还没动手就被抓住了，当场就拉到街口处决——还是那个新郎亲自动的手呢！可狠毒了。”

“……”沈盈吸了一口气，想起那个叫藤原的日本军官那森冷犀利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后来呢？”

“宴会押后了一小时，还是照常开始了，”小周停下了手，神情兴奋，“但那些日本人没料到锄奸队那么厉害，还安排了第二拨刺杀！他们在喜酒里下了毒，将来宾都毒倒了！”

“什么？”那一瞬，沈盈惊呼起来，“下毒？！”

小周点点头，补充道：“听说主桌上的十个贵宾都中毒了……非常厉害的毒药，当场就死了四个人！”

“非常厉害的毒药……”沈盈喃喃，心里忽然间明白过来什么，只觉得寒冷彻骨，不由得失声，“那新娘呢？她……她有没有中毒？”

“当然有啊！”小周很迷惑她居然会问这个问题，失笑，“是新娘拿着酒杯，挨个儿敬过去的——酒都是从一个瓶子里倒出来的，新娘子先喝而且喝得最多，怎么会不中毒呢？听说当场就死了。”

当场就死了！这句话仿佛是一把匕首，倏地刺中了她的心脏，沈盈颓然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面色比外面的霜痕更加苍白。

“报应啊，谁让她出卖了那么多同胞？”小周没有注意到沈盈的反应，自顾自道，“所以锄奸队出马，在婚宴上把那个女人和日本人一起杀了！”

“不，不是这样……”沈盈下意识地喃喃，失声，“不是这样的！”

也许是她的声调太高，小周吃了一惊，望向她，不明所以。

沈盈全身微颤，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道：“那么……她被埋在哪里？她的坟在哪里？”

“坟？”小周有些愕然，“北平城里没有一个人给她收尸，哪里还有坟？”

顿了顿，又道：“她余姚老家的父亲倒是出面了。在报纸上连续登了三天的声明，说邵家在十年前就已经和这个当汉奸的女儿断绝关系了。”

沈盈全身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有千万支利箭穿透了心脏。她低头看着那份落满了灰尘的《大同报》，沉默了许久，骤然发出了一声啜泣，捂住脸放声痛哭起来！

“不！她不是汉奸……她不是汉奸！”沈盈忽然间失去了控制，将报纸狠狠扔到了地上，用脚踩踏着，崩溃般地大喊，“她不是！”

身边的小周噤若寒蝉，不知道说什么好。

“盈表姐，我不怕死……我相信有轮回。”

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沉下去了，空荡荡的宿舍里寒风簌簌，她耳边依稀响起了邵灵芸说过的话，有些娇嗔，有些恐惧——

“可是，喏，你看，我怕疼呀！——想到死之前还要经历那么多折磨，我就害怕得发抖！”

“你说，有什么药可以让人一瞬间就死，毫无痛苦呢？”

“可能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回忆着那些话语，全身发抖，忍不住捂着嘴哭出声来。

如今回想，芸一开始刻意接近自己，应该是为了把她发展成下线，用协和医院作为地下组织的秘密据点，躲避日本人越来越紧的搜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让两人之间保持着普通的表姊妹关系。

或许，她是不想把自己拉入这样危险的境地吧？

五年来，她一直以为芸贪生怕死地做了汉奸，嫁给了日本人。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了她真正的结局——斜桥邵家的女儿，不曾给家族丢脸。自己送她的毒药，终究还是派上了大用场！

芸口中所谓的婚礼，其实一开始就是个葬礼。在她选中的陪葬者里，除了那些日本人和汉奸之外，也包括了那个她曾经真心爱过、甚至在生命最后一刻可能还在爱着的藤原君。

也算是有始有终，不曾辜负了同生共死的约定。

沈盈清楚山奈钾是怎样的剧毒，在口服后可以瞬间侵蚀灼烧内脏，在一分钟之内让肉体达到痛苦的极限。然而芸却在先干为敬之后，强撑着将整整一桌的酒都敬完！

——她自小娇气，怕疼怕痛，可在这人生最后的漫长几分钟里，她又是以怎样的毅力忍受着难以言喻的巨大痛苦？

可笑的是，即便她选择了这样的死亡，在身后留下的却还是汉奸的污名。没有人得知真相，没有人为她收尸，更没有人替她洗刷冤屈……这一切将沉入深渊，永远无法再见天日。

一层层深入追忆下去，越想越心痛不止。

是的……不能去想，不能再去想了。

一切在五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沈盈痛苦地捂住了脸，泪流满面。远远地，城墙根下有人在放烟火，光影明灭，璀璨万千。模糊的泪眼里，她似乎看到烟火中忽然出现了点点的洁白，如同娇弱的蝴蝶，逆风飞起，穿过风刀霜剑，无声地翩然远去，投入那一点遥不可及的火焰中。

那是一种脆弱而美丽的孤勇。

在死亡之前，它会感觉到一丝温暖么？

“呀，娘，外面下雪了！”小女儿忽然跑了进来，满是雀跃地指着外面，“你看你看——”

沈盈被女儿拉了出去，走到了庭院里。

果然下雪了，那些雪花如同一只只蝴蝶轻盈地飞舞着，美丽不可方物。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让一片晶莹的雪花停留在指尖。那个微小的精灵在一瞬间便融化消失了，只留下一点点微凉的痕迹。

宛如生命消失的痕迹一样。

这是抗战胜利后，北平下的第一场雪吧？芸，你看到了吗？如今的你，又在哪里？会感到寒冷吗？会觉得孤独吗？

你……还会害怕吗？

【完】

后记：

这个故事，直接来源于我某一夜的梦境。那个梦是如此清晰而完整，就像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或者被唤醒的前世记忆。而梦里那种恐惧和疼痛是我这一世从未经历过的，可怕至极，在醒来的一瞬间全身还在发抖，冷汗遍体。

所以，用了一周的时间将这个梦记录了下来，凝固在纸上，以作为永久的纪念。

也谨以此文，纪念那一段残酷岁月里所有不曾留下名字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