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灵芸缩在他怀里，身体还是是一阵一阵地颤栗，无法平息。

“穿上这个。”藤原扔过一件衣服，却是一袭绣着千只鹤的白色和服，配着青色织绣的腰带，语气温和，“芸，我最喜欢你看穿和服——五年前你站在八重樱下和我告别的样子，温柔而决绝，如同樱花凋谢般凄美，我到现在都无法忘记。”

她没有动，看着那件和服，摇了摇头。

“还在抗拒什么？”见她拒绝，藤原冷笑起来，“你以前在京都又不是没穿过！”

“那时候不一样。”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微弱嘶哑。

藤原皱眉：“有什么不一样？”

“那时候还没有战争。”她抬头看着他，“我只不过是个到东洋留学的中国女学生，你也不过是个在内山书店打工的日本青年，一切都很好，也理所当然。”

他皱起眉头：“如今呢？”

“如今，你们的国家，侵占了我的祖国！”她一字一顿地说着，死死地盯着他，“三年了，你们侵略了我们多少土地？杀了多少中国人？光南京就有几十万！”

他不做声，眼神渐渐尖锐起来。

“你让我把你带回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藤原语气冷酷，“说完了吗？说完了我就送你回茂川那里！”

茂川。她猛然颤抖了一下，全身因为恐惧而再一次缩紧。

“够了，别再消磨我对你的耐心了，芸！”藤原压制不住愤怒的情绪，拍案而起，“不愿意穿和服，那就什么也别穿。反正到了茂川那里，你穿什么都是白费！”

他高声叫士兵过来，要将她重新带走。那一瞬间，她的脑海一片空白，一把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角：“不要！”

——是的，她宁死也不要回到茂川那里！

如今已经是山穷水尽，能拖一刻是一刻，还能怎样？

“好，我说。”邵灵芸虚弱地开口，看着他，一字一顿，“不过，有个条件——你，你要先把我那些同伴送去医治。”

“同伴？”藤原皱眉，“别忘了是他们招供出了你。”

“连我自己也熬不过招供了，又……又何必苛求别人？”她苦笑着，喃喃，“求求你，他们已经把能交代都交代了，剩下的秘密，全都在我这里——他们在茂川手里遭受了酷刑，再不送去抢救，只怕就要死在牢里了！”

“芸，你别弄错了，我可不是慈善家，”藤原冷笑起来，“那些人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为何我还要为他们费心费力？——除非你先告诉我龙心一到底藏在哪里？”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他，“你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对吗？”

“当然，京都藤原家，世代都是信守诺言的武士，”他直视她的眼睛，郑重地许诺，“只要你交代出龙心一的下落，我一定保证你的同伴立刻能得到最好的治疗！”

邵灵芸点点头，似是狠了狠心，终于说了出来：“东四条胡同103号，窗口摆着月季花盆的房间——我们每次接头都在那里，时间是每周三下午5点。”

“好。”藤原眼神一亮，霍然站起，看了看表，“正好是今天！现在是2点，我立刻吩咐特务科抓人！”

他一边走向门口，一边吩咐下属：“去，拿我的手令到茂川那里，把这次拷问过的人犯都提出来，立刻送到医院去抢救——”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她：“你如果不放心，可以亲眼看着他们上救护车。”

“谢谢。”她默然点头。

藤原走到门口，忽然站住了身，盯着她，“我会兑现诺言，不过，芸，你可别玩什么花样——否则，不只是茂川，连我也不会放过你！”

那一瞬，她微微颤栗了一下，不敢和他对视。

当藤原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沉默了很久，她还是咬了咬牙，伸手拿起了那件和服，一层层地裹住身体。

很快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了嘈杂声，担架被一个接一个地从刑讯室里抬了出来，上面躺着血肉模糊的人。两个女人都疯了，喃喃地唱着什么，把刚披上身的衣服又撕扯下来。男人都已经肢体不全，惨不忍睹。

她下意识地走到门口去看。昔日的同伴擦肩而过，视线交错时各自眼里都有复杂的光，有愤怒，有愧疚，有不安，却相互不能说一个字。

她想告诉那些奄奄一息的同伴，她只不过是在绝望之下替他们争取到了一个希望渺茫的机会，等到了医院，一有机会就赶紧跑——因为如果等藤原回来，一切就都晚了。

然而周围的宪兵看管得严密，他们只能相互用目光交流，却怎么也说不上一句话。

邵灵芸跟着担架一路走，看到门口果然停有一辆救护车，顿时安心了不少。然而，当她要继续跟上的时候，门口的日本兵刷地横过了雪亮的刺刀，拦住她的去路。

那一刻，看着刀尖，她心里忽然再度泛起了强烈的求死意志——是的！刚才她说的地址是真的，然而，讯息却是假的，只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下的缓兵之计。

今天是第四天，龙心一已经撤离，他们去那儿肯定是抓不到人的。

藤原扑了个空再回来，将来等着她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折磨！

她是决不能再落到茂川那个魔鬼手里了……与其再次被送到刑讯室，还不如现在就图个痛快！

一时间把心一横，猛然便朝着刺刀扑了过去！

“你！想做什么？”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忽然有人用日语大喝，猛然将她往旁边一推。邵灵芸一个趔趄，膝盖一软，撞到了抬出来的最后一具担架，和担架上的潘旭一起滚落在地上。

“我是藤原少佐的副官中村正，奉命留在这里看着小姐。”一个日本军人幽灵一般出现在身后，冷冷地看着她，他的汉语说得很纯正，透出一股肃杀，“请您回到房间好好的待着。”

邵灵芸面色苍白，眼睛里全是绝望——是的，藤原毕竟还是不相信她，留下了监视者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小姐再不配合，您的同伴将得不到任何治疗。”看到她在原地发呆，中村再次开口，“我们正准备将他们送到北平最好的协和医院。”

协和医院？那一刻，邵灵芸怔了一下，转头看着和自己一起跌倒在地上的潘旭，忽然灵机一动，一个大胆的主意涌上了心头。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和服，吃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扶起了身边满身是血的潘旭——趁着转过身的一瞬间，俯下身在对方耳边飞快地说了两句话。被血糊住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掩饰了过去。

潘旭对着她微微点头，然后呻吟着躺到了担架上。

几分钟后，救护车载着几个重伤员，呼啸而去。

“去医院找沈盈医生，她知道我需要什么。我下午3点来取。”

“还有，到了医院，一有机会就快逃！”

车里的潘旭回忆着她最后的话，满是不解。沈盈？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说过，应该并不是组织里的人。

可是，为什么蝶要那么说呢？

Act- 2

半个小时之后，当沈盈听到这句话时，面色刷地苍白，听诊器摔到了地上。

协和医院的急诊抢救室内乱糟糟的，没有人注意到方才被日本人送来的那批重伤员里有一个人偷偷挣扎着抬起身，对着沈医生贴耳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又迅速闭上眼睛假装昏迷。

沈盈怔怔地站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

——时隔多日，她终于知道了表妹的确切消息。

她，居然真的行刺了天皇特使！

那一刻，巨大的震撼令女医生说不出话来，连手都在微微发抖——那个娇怯怯的、胆小怕疼的芸表妹，那个靠着粉饰太平鼓吹共荣而混迹于上流社会的庄梦蝶，居然行刺了天皇特使！

邵家的女儿，终归没有给家族丢脸！

热血在心头沸腾。然而很快，更大的忧虑和恐惧袭上了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