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水星(3)
作者:两只陈橘
无论如何,是非常好看的一个轮廓。
还没完全恢复过来的风团又开始痒,门外的天是阴沉沉的灰调,偶尔有几缕更灰的云压在低矮的房子头。
高压电线上落了一串黑压压的鸟,围墙内的广播开始放起“明天会更好”。
出门前温迟迟只以为,这是即使比往常稍微更有波澜,却依旧平庸无为的一天。
直到这个轮廓慢慢在眯起的瞳孔中变得清晰。
像被上帝戳中额头,温迟迟脑中突然出现了“命运”这个词——
命运为她编好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因为她见过李槜,就在一个礼拜之前。
第2章 第二条金鱼
“所有公允的景观之中,我都不存在。”
——张悬《无状态》
*
温先江向来自诩温家主心骨,每逢传统节日都如衣锦还乡一般趾高气昂。因为在他走出来的那个小镇里,人们只在意他提回家的东西是否有礼盒包装,而不会追问一个中专毕业的中年男人在单位里到底担任什么职位。
还能在某个地方被当成热闹看,完全可以当成他还未退出历史舞台的证据——
即使在外屈膝弯腰,但他仍旧还有价值,靠着这些目光,他就能继续四面逢迎。
三居室的家属楼铺的是大理石地板,坐在浅灰色老式布艺沙发上,温迟迟垂着眼,在并不算恒长的等待中,等待着自己也将变成一个热闹。
“迟迟?”李香茹刻意压低的急促声线在耳边响起,温迟迟抬眼,看先到对面温先江谴责的眼神。
她不需要接话,只用听李香茹小声叮嘱:“一会儿你李叔叔出来了可不能这么没礼貌。”
温先江新调来的领导也姓李,据说之前在省城工作。
“久等了吧?”李香茹话音刚落,那边的卧室门被关上,陌生的中年男声抱歉道,“刚还让你们在门外等了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
他整理着袖子迈步过来,寒暄和礼节话都说的漂亮,很平易近人的感觉。
温迟迟被李香茹在对方的视线盲区里猛地扯了一下袖口,于是跟着她站起来,对面温先江更是已经往走了几小步:“哪里哪里,是我们一家叨扰了。”
确实是叨扰,连人家今天下午有事儿都不知道,空等20分钟。
“这是你夫人和孩子?”那人依旧很没有架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主动问道。
“对,迟迟,快问你李叔叔好。”李香茹赶紧接话。
因为“夫人”这个怎么都显得格格不入的词,温迟迟这次没走神,双手交叠放在穿着校服的膝盖上,虚虚看着所谓李叔叔的眼睛,很温顺地喊道:“李叔叔您好。”
他眉眼很温和,倘若能撇开是温先江上司的这层关系,温迟迟应该很难对他生出恶感。
“小同学你好啊,你是…在三中上学?高中?”虽然没问她的名字,但比起温先江时不时的恭维和试探,李叔叔倒似乎更乐意和她说话。
温先江自然能琢磨出其中的退避意思,他神色中隐藏着尴尬,但还是在温迟迟之前替她回答道:“是,我们迟迟在三中上学,开学得高二了,成绩比我这个当爹的好得多,次次年级前十呢!”
温迟迟脸上熟练又适当地露出一个略微急促的笑,抓住时机重新低垂了目光,视线掠过桌上李香茹买来的一袋香梨,不知道虚焦在什么地方。
更像局外人。
“真不错啊,”李叔叔点点头,“小孩子读书多用功总是没错的。”
温迟迟不动声色瞥向对面,果不其然温先江的脸色微变——当然不至于让领导能看出来,但做女儿的一贯是要更敏锐的。
人家就随口接的一句话,在别人这细想来是假大空的场面话,在温先江这大概就是在点他这个没编制还“勤勤恳恳”的临时工。
身边的李香茹神色慌了一瞬赶紧接过话头,生怕被人看出哪里不对劲:“听说您孩子也转过来读高中了?我们家迟迟虽然只知道死读书,但跟宜兴同辈的还是熟得很,孩子们有空也可以一块儿学习,也好让我们迟迟学学,改改这温吞的性子……”
对被当成聊天工具这件事温迟迟倒是丝毫不在意,甚至还挺乐意李香茹替自己立不爱和人交流的人设,好让她能安心装死。
领导的儿子?
温迟迟在脑海里想象半天,最后捏出来的形象却是初中时候坐在她后座的小胖子,他爸爸也是局长。
她初中还是长发,扎成马尾辫垂到腰,小胖子喜欢带零食到教室,下课分给别人前总要先拽下她的辫子,希望她转身然后让她先挑。
可即使温迟迟每次都会把作业本借给小胖,却还是一次都没有吃过他分给的零食——小学温先江有次喝醉了试图这样拽过她的辫子想要打她。
尽量撇除无关紧要的记忆。
领导的儿子……
在温迟迟想出来前,门突然先被钥匙拧开。
“这个点,怎么就回来了?”领导旁若无人地开口,微带点惊讶的语气。
刚才可以营造出来的客气寒暄范围陡然被打破,似乎听见空气中玻璃破碎的声音。
“朋友有事儿。”对方随口应,变声期末端的声音。
——领导的儿子。
温迟迟已经不用再发散想象,但她还是垂着眼,余光里看见那人似乎抱着一颗篮球。
“那待会儿还出去吗?”领导继续问他。
“看情况。”话说的简短,但确实也听不出有敷衍的意思。
不过他居然好像一点不在意家里在这个时间凭空多出来三个陌生人。
温迟迟和同龄的男生几乎没有过什么算得上正儿八经的交流。唯一的应该是她表弟,也就是李道成的儿子,带给她的映像就是,这个年纪的男生无论平时装成什么样,在亲人面前却总是像不用点就着的炮仗,永远学不会用正常语气说话,死作。
她视线往上挪了挪,这次终于大概看清他穿的篮球裤。
温迟迟没由来有些羡慕——她一到雨季就要防荨麻疹来着,哪敢这么穿。
“哦这样,”李叔叔不知怎么突然显得有些局促,“那你先回房还是?”
他依旧没有要介绍一下温家人的意思,温迟迟轻易就察觉到身边父母的微妙气氛。
“换个衣服。”他包快要放好,依旧是很简短的回答。
厨房那壶水在此时恰巧烧开,发出略显尖锐的鸣叫。
李香茹条件反射一样要站起来,像被人点了穴。
“我来吧。”很淡的声音,明显的距离感,但不会让人觉得没礼貌。
不知道为什么,不由自主地,温迟迟除视觉外的全部感官都被那个不知道姓名的人完全吸引,力度强得像是磁铁正负极。
先是另一个卧室门被推开,接着是那颗篮球被扔进去——应该是有用来收纳的盒子或者别的什么,总之丝毫没有烦人的弹跳声。
他没有关门,接着就到了厨房,先是水流的声音,应该是在洗手;随后水流和水开的声音都消失,脚步声又近了,这次是近在咫尺的那种。
李叔叔早在桌上摆了杯子,这会儿又探身推了推。
那人抬着水壶过来,从最远处的空杯子开始加水,热气蒸腾起来,白茫茫的烟。
终于轮到温迟迟。
她在最里的地方,于是自觉地把杯子推过去,视线范围里出现一只握在烧水壶的、骨节分明的手,手背有些湿漉漉,不知因为在用力还是之前运动过的原因,泛着淡淡的青筋,但一时还没有动作。
“迟迟,”李香茹抢先提醒她,“小心烫到手。”
温迟迟手跟着背一起,往后面的沙发背移,伴随着水汽,鼻息里若有似无的阳光味道——大概是没能打成篮球的原因,倒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汗味。
视线顺理成章这么往上移,水汽中,一张眉眼深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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