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年致此生(29)
作者:珩一笑
第二天上午,许年前往市第一人民医院。
叔母住的三人病房,她是中间那张病床。许年一进去,便见她穿粉白条纹病服,盘腿坐在床上,和邻床在聊天。
她已年过知天命了,因为常年干活,脊背佝偻许多,头发花白了大半,但说话嗓门没减弱半分。
许年把拎的水果放在桌上,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响,叔母招呼说:“希希来了啊,坐。”
她坐下,看到住院单、检查单,问:“住院费交,交了吗?”
“不交哪会让人住进来哦。预交了三千,不知道用了多少,之后肯定还要补的。”
许年说:“我待会再,再帮你交七千,医保可以报,报一部分,应该够了。”
叔母瞥她一眼,猜到她的心思。
没直接给钱,是怕被花到其他用途上。
许凌高考考得很差,读的民办二本不知名院校,一年学费加住宿费几万,相当于花钱买个本科学历。
依叔母的观念,他们就是举全家之力,也得供他上大学,不然将来不好讨老婆。
待他毕业,到了找工作阶段,奈何他眼高手低,一直找不到满意的,女朋友和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花钱大手大脚,迄今为止,一分积蓄都存不下来,平时都啃老。
他变成如今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叔母的宠惯逃不了干系。
说许年心硬,她又不会真抛下他们;
说她心软么,她也不可能尽叫他们吸血。
邻床问:“这是你女儿啊?”
“没,侄女,但也跟闺女差不多了。她爸妈去得早,她十来岁就跟着我们生活。”
邻床打量了下许年,又问:“长得蛮漂亮,结婚了吗?”
“别说结婚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整天守着她那个蛋糕店。”叔母翻着袋子,拿了几个橘子,递给邻床及家属。
“现在的女孩子啊,都这样,我一个表姐的女儿,三十了,也是不结婚,急死人了。”
叔母边剥皮,边摇头叹:“你说,一个女孩子,那么要强干吗呢,还不如趁早嫁个好夫家。”
对方笑着,“时代不一样咯,念她们念多了,她们还要急眼,讲我们老古板。”
“她主意大了去了,才不会听我的。”
许年忽地离座,拿起开水壶,也不管里面其实还有水,只想离开这里,“我,我去打水。”
走到门口,犹听到叔母的声音:“看吧,说她,她可不乐意听了……”
到开水房后,许年抹了把脸。
把水壶放到龙头底下,拧开,没料水出得太大,四下溅开,她猛地缩回手。
恰好有人进来,帮她关上,提醒她:“这个龙头松,要拧小点。”
许年低声说:“好,谢谢。”
好心路人接完水,便离开了开水房,她还立在原地。
手背被烫红了,钻心的疼。
铺天盖地的无力如海啸,瞬间淹没了她。
一心想离开阳溪的她,依然被现实绊住脚,绳的那端连着叔叔一家,他们会以各种形式,把她拽回来。
可又能怎么办呢。
人一生下来,就要经受痛苦、匮乏,逃得了一时,也有在未来等着的,要挑个“好时机”,给人打得措手不及的糟糕的事。
果真是,人生关,关关难过。
许年接满开水,找值班医生问了下叔母情况,才进去。
叔母不想吃医院盒饭,嫌难吃,许年便去外面买。
医院附近开遍各种快餐店,她打包了一份烤鸭饭和排骨汤,刚出店,看见一道半生不熟的人影走过去。
上高中的时候,大家都穿校服,可她总能一眼认出他的背影。
人群里,高挑又夺目。
这几年,经常在社交平台刷到一些帖子,讨论说,暗恋一个人,是十七岁的遗憾,是青春过去,无法释怀的回忆,是遇见他时,死寂的心怦然的瞬间。
当时,她想到的只有陈致,没有杨靖宇。
可能,对于她来说,真正承载了她少女情怀与隐秘心事的,独他一人。
也许是这样的深刻的执念,让她认出来他。
即使他已经变了很多。
陈致的步子迈得又快又大,跟上很容易被他发现,许年犹疑了两秒,选择远远地缀在他身后。
医院人流量大,险些要跟丢他时,见他进了门诊部。
他生病了吗?
她脚步蓦地停住。
明明前天看着还好端端的啊。
不过也跟她没关系了。
许年回了妇科,把饭给叔母,随后坐在一旁削梨子。
她一直就长得不丑,只是高中不擅打扮,还有些稚气未脱,如今长开了,五官虽不变,但出落得愈发精致秀气。垂眼安静地坐着,身上自有一种恬淡温柔的气质。
叔母看着她,忽然说:“你跟你妈妈长得很像。”
闻言,她抬起头。
“越大越像了,性子也是。”
叔母回忆着说:“你妈当时和你爸谈恋爱的时候,大家都说她怎么找了你爸,但他们结婚之后,你爸对她好得没话说。怀你的时候,你妈说想吃糖葫芦还是豆花,还下着雪呢,你爸大老远跑去买。”
也许是因为遭遇家庭重大变故,也许是因为身体越来越差,叔母近两年越来越爱提当年。好的坏的,不厌其烦地提。像嚼甘蔗,嚼到最后,都会变得索然无味又干涩不已。
但这些关于父母感情的事,许年确实不曾听说过。
至少她记忆里没有。
“那会儿穷啊,你爸要赚钱养你们娘俩,想出去打工,你妈说行,她一个人带你带了两年。后来听说有人以为你妈丧偶,想追她,你爸立马跑回来了。”
听到这里,许年不禁一笑。
爸爸当年还吹牛,说是妈妈离不开他,妈妈笑了,却没反驳。
“可惜啊,姓许的不知道是不是遭了诅咒,不然……”
不然什么?
叔母没说下去。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这句话,她已经用大半辈子去领会了。
但许年不信。
哪怕是被雪崩埋在底下,但凡留有一口气在,也要努力地往外爬一爬。
不然,怎么知道,不会迎接新的阳光?
第22章 21.微雨
陈致此时此刻在输液室。
他昨天胃炎发作, 来医院吊了两天水。
护士大概刚来没多久,扎了两下没扎进,尽管他血管挺明显的。
“不好意思, 要不我换人给你扎。”
陈致看她都有点急出汗了,说:“没事, 再试一次吧。”
插上输液针,护士问他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说是,她叮嘱道:“那你记得别睡着了, 待会儿快吊完了按铃, 我来换。”
“好。”
护士收东西离开, 同事走近,揶揄她:“哟,被帅哥晃了眼, 连针都不会扎了?”
她紧张地往后瞥了眼, 压低声:“别瞎说,人家听得到。”
“这两天他都是一个人来的, 也没戴戒指,八成是单身, 试一下呗。”
“哎呀,都跟你说了,没有的事。”
……
陈致把笔记本电脑架在腿上,左手操控触摸屏,处理这段时间积累的工作。
“小伙子,身体要紧, 都生病了就别忙工作啰。”
他看过去,是个六七十岁, 身形瘦小的老太太,说话带了一口浓重的方言音。
她带着发烧的孙子来吊水,小孩子趴在她腿上睡着了,她动弹不得,又闲得慌,便跟陈致搭腔。
都说南方是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风,各地之间方言差异很大,他离开阳溪多年,再没在别处听过这么地道的本地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