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画眉(45)
作者:浅草茉莉
“……”魂魄听而未闻,忍着钩刀削足、喉间被勾的剧痛,双睛仍执迷于河底,执念之深,孟婆罕见。
孟婆屈指再算,原来如此。
好个痴情魂魄!
“燕子飞,你已无回忆,不管今生或来世,你与施画眉都没有再交会的缘分,这股执念,你该放弃了。”孟婆劝说。
魂魄已无双足,在地上爬着,一心一意要跳入忘川河。
“你真想煎熬上千年?”孟婆问。
他不言不语,一颗心只想往桥下爬去。
“你已无记忆,就算不喝孟婆汤,熬上千年投胎,也不见得认得出施画眉来,再说,她死后也将轮回过千年,千年后,她形貌已变,别说是你,就连我也记不起她每一世的面貌,你没法找到她的。”
眼泪自魂魄的眼中流下,他全身浴血,被铜蛇铁狗咬噬得支离破碎,他脑中什么也没存,唯一念头,只想下河。
孟婆见状,竟起了凡人的悠悠侧隐之心。
前世爱得苦,苦不可得,难怪执念如此之深,好个可怜的人,好个可怜的一对恋人啊……
已有千年了吧,千年来她不曾再遇过这样苦恋的情人,上天待他确实不公平……
“罢了,你不喝孟婆汤又如何?反正你已无前世记忆,就凭这股执念,是不能让你找到牵挂之人的。”孟婆慨道。她手一挥,魂魄被弹至一旁,跌进了通往冥界道路旁的彼岸花花丛中,这花能使人失忆,但他早已失去记忆,这花伤不了他。他从此留在这彼岸花丛中,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看着一个个无依鬼魂喝着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汤,不知有多少千千万万的魂魄从奈何桥上依序走过。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一日,一缕幽魂喝下了一碗汤,走上了奈何桥,他不知不觉的流下两行泪。
那缕幽魂喝完了汤却迟迟不走过奈何桥,似乎是后悔了,也似乎是想起什么,双手抓住桥栏边,频频往忘川底下看,边看边掉起了眼泪。
一颗颗泪珠,在这阴暗惨淡的黄泉路上晃出七彩流光,滴滴落入忘川里,他彷佛在光里见到熟悉又陌生的景物……
好熟悉啊,他看到一个少年,和个夫子模样的人高谈论阔,然后对上一个少女圆圆的大眼睛。
他看到孔庙堂中,少女又跳又叫的说:“少爷,加油!”
以及少女虚弱脏垢的倒在路边,哭得梨花带泪的告诉少年,“……我想嫁你,想当你媳妇,想伴你一辈子!”
孟婆推了那缕幽魂一把,“去吧!”回过头后深深的看了彼岸花丛里失神的他一眼,微叹一口气。
幽魂刚喝过的碗底,留有一口汤,孟婆连忙抬头朝幽魂望去,背影已缥缈,追也追不回。
他没看到孟婆的眼神,没注意那幽魂早过了桥,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眼牢牢的盯着忘川上的泪痕!浊浊黄涛中七彩流光载浮载沉,他像着了魔入了迷,往忘川爬行而去。
河底的孤魂野鬼争先恐后的伸出骨爪拉扯着他,利齿啃咬上他全身,痛啊……
他身子瑟缩了一下,他看见自己腿上被咬掉一大块肉,饿鬼们吵闹争夺那仍淌着鲜血的鲜美肉块。
他不理,眼中只有那眼泪,腥臭的河水融不掉那七彩流光,它仍绚烂得吸引着他的眼,他使尽全身力气泅游过去,小心翼翼的捞掬住一颗眼泪。
这滴眼泪里,他见到少年的头靠在少女温软的胸前,他彷佛也能感受到那舒服的感受,露出久违的笑容。
噢,痛!饿鬼蛇虫群聚过来,密密麻麻的贴了他一身,刚被咬掉一大块肉的伤口,有东西钻了进去,正在啃着他的骨,吸他的髓。
椎心刺骨啊,但他不理,双臂更加使劲的往前划,前方,他看到前方还有一些泪珠……他就这样忍受着痛楚,一颗颗将那些泪珠拾起,有饿鬼竟以为那是可食的东西要来抢,他连忙将泪珠放进口里含着,岂知那泪快速融进他体内,成了他脑海中一幕幕亮光片羽……
啊,那是他的画眉,鹅蛋脸,柳眉大眼,眼角有笑纹,嘴角自然微翘,喜欢穿水蓝衣裳、喜欢吃香香楼的甜包子……他记得了,他的画眉在他脑中清晰无比,那眉眼,那身形,鲜艳分明,是唯一的存在。
痛啊,怎么这么痛呢……他流下泪来,却不是因为痛楚,而是满涨的喜悦难以控制的涌出。
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痛到极点不是麻木而是逼人疯狂的折磨,可他甘愿忍受,因为有这些她遗下来的美好,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完整。
他在忘川腥浊黄浪里随波逐流,有时他会痛晕过去,觅得短暂片刻的解脱,大多时候他只能守着脑中的回忆忍痛,那是他的鸦片,有他的画眉,有画眉甜甜的笑,他就不痛……不会那么痛……
又不知过了多久,在忘川里一日比一年还要久,他想自己定过了不只千年了……忽然有一天,他感觉自己似乎被人捞起,河里的爪手拚命往上抓着他,他隐隐约约有个感觉,不能再掉回去这潭腥臭恶水,掉回去就没机会了……他死命的踹着、踢着、挥着那些鬼爪,不愿再堕落。被捞上岸后,他不住喘气,鬼差揪起他的脖子,“孟婆,这人错失轮迥好几百年了,你快给他喝了迷汤,让他快快投胎去,我们好回去交差呀!”
孟婆冷冷道:“不必,他早没了记忆,快送他上路吧!”
他没说什么,也说不出话来,只任鬼差拖着他走过奈何桥,唇边的笑意,久久不散。
第十九章
她多久没来看他了?六个时辰还是七个时辰了?灵岩山中,一样的山中小径,看似孤单走着这段山路的她,远远地,小染跟在她身后,少爷吩咐他得护着她,他没忘了交代。
路小又曲折,她微微喘息着,却仍执意往上爬,那么久不见,他等得很心急吧?
薄汗泌出她的肌肤,她终于爬上山了,还是那座亭子,远远眺望得到姑苏台。
亭子不远处,有一座石碑,她直接朝那儿走去,她什么也没带,一来就往墓砖边靠,与之并肩而坐。
“我来了喔,今儿个有点晚,因为大姊、二姊回姐家了,她们带了孩子来探望大娘……我帮着带孩子们,孩子真可爱呢……”她笑着说:“大娘她们接受我了……呵呵,我被扶正了喔,大娘说我是燕家真正的媳妇……唯一的媳妇,你听见了吗?我是你娘子喔……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相印上个月嫁人了,对象是个鳏夫,是我与大娘一起去送上贺礼的……还有小染哥……”她望向在前、方亭子里候着的人。
“小染哥一直像哥哥般守护着我,但是他年纪也不小了,我打算跟大娘商量商量,让他找个好姑娘委亲,你说好不好?”
风吹过墓砖,带来一些寒意,她拢了拢衣襟,将头侧靠在墓砖上,好像,这样就能倚着他,有了依靠。“至于我,我会等你的,你慢慢想,慢慢想,等想到了我时,记得来找我,我,等着呢……”她幽幽地坐着。
有他伴着,她的心安定了许多。
“不悲伤,我不悲伤,你说过就算你认不出我了,也要我别悲伤的,所以我很坚强,说好不悲伤就是不悲伤,我就等你……就等你想到回家的路……”
她阖着眼,哼着歌,细细的水痕由眼角悄悄的滑过……
爱是在悲伤中也能坚毅地露出微笑的,只要她没世都不忘他,就算他忘了她,也没关系,就由她来记得他好了,连他的份,她一起记忆。
“我每天与你一起吹风,一起远眺那西施住过的姑苏台,你记不住这些,都由我来记,到了来世,我会将这之后的涓涓滴滴,全都告诉你,一句不漏……”
她由睡梦中醒过来,细如棉线的泪河油油淌下。这是她经常作的梦,梦醒后她总会失控的哭个不停。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求助过许多医生,全都束手无策,没人能让这个梦消失,而且随着她年纪越来越大,梦境虽然相同,但感受却越来越深,深到她几乎确定自己就是梦中人,而那墓碑下躺的男人是她的丈夫。